阿宁看着对面的顾繁春,数月不见,此人倒是少了许多书生气。此时小二将新上的茶水端了上来,是上好的毛湖巅,南方一带专产,茶汤清亮,香味醇厚,受到一片文人雅士的喜爱,他们常爱用此茶喻人之高风亮节。顾繁春扫了一眼茶盏,却并未为其所动。他看着阿宁自顾自地将切成小块的糯米糕吞食入腹,似乎并不好奇为何自己会找上门。
“看样子宁姑娘是知道我的来意?”
“桑。”
“恩?”
“桑姑娘。”说着阿宁又指了指自己。此前众人不知她姓氏方才以名唤姓,但如今阿宁却认为这姓氏倒是顶重要之物,因为那代表着她的家族。
顾繁春会意,道:“抱歉,桑姑娘。”
阿宁笑了笑,将手中的竹签放了下去。
“我知不知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问什么。”
顾繁春凝着眸子看向那一双如珠玉一般的双瞳,上宁的事迹在西南边陲几乎无人不晓,当年为了开辟庆同在西南的商道,她以人为棋,连战七部族长,这种人肉棋身的打法至今仍在西南流传。西南十一部崇尚最原始的肉身强悍,她便利用此将人搬到了棋面之上,这种打法除了考验下棋之人的谋略之外,还考验棋人自身的能力。当日她所派出的棋人并无绝对过人的实力,但最后却是她全胜的战绩。足见无论是在谋略还是识人之上,上宁此人都有着极高的天赋,因此顾繁春知道,与她图谋略之事是在浪费功夫,不如坦白相待。
因此,他直言道:“姑娘当日是否是知晓将军手中有足以引发动乱之物,所以才引我加入日升军?”
阿宁点了点头,看起来十分轻松的模样。顾繁春愣了愣,原本他以为阿宁会遮掩一番,毕竟将烫手山芋丢与人这种事可不是那么正义凌然,但阿宁却没有隐瞒的打算。
见顾繁春脸色并不那么好看,毕竟没人喜欢被人算尽,阿宁笑了笑,道:“不过我也没有想到那么长远,只是觉得你与萧盛的性格互补,说不定能成事。”
听阿宁这般说,顾繁春的脸色方才缓了缓。
“我此番前来便是想问姑娘,如何看此物?”
“于大渊是锦上添花,于大成是战乱的起始,于萧将军,”阿宁顿了顿,“是祸福相依之物。”
大渊能在承德大陆有近千年的传承,有一半都是因为大渊的兵力强盛,所配备的军器皆是精铁打造,光这一点便能碾压大成等其它大国,所以这座铁矿给予大渊是锦上添花,若给予大成,那么大成便有了与大渊一战之力,必然会往东拓展疆土,彼时整个大漠都将牵连其中,而对于萧盛,没有开采和精炼技术,空有宝藏无非是等人来抢夺的下场,这些不难理解,那所谓的福又在何处?
“先生会让萧盛护送阿兰朵上京不是已经有对策了么?”
闻此顾繁春笑得有些无奈,“我原本是打算用这矿脉去换取西南边陲的贸易机会,但将军却想直接卖钱,这一点上我们尚未达成一致。”
这倒像是萧盛会做得事,阿宁微微低敛了眉目,唇边的笑掩住了眼底的冷淡,“你们又怎么知道厉帝会与你们做这笔交易?”
阿宁此问让顾繁春收了笑意,摇曳的天光在阿宁的脸上投射出晦暗不明的阴影,“无主矿脉发现者为主,若厉帝将萧将军留在大渊,那矿脉便理所应当是大渊的了,又何须花钱费力去‘交易’?”
萧盛如今随在西南边陲有极高的名声,但绝不可低估一个君主为获得更强的兵力所能做出的事,尤其大渊本就曾与他国因矿脉而发生战争,况且为王者习惯的是他人的贡献,以物换物那是商人的思维,厉帝可不吃这一套。
“姑娘的意思是?”
“赏赐是要讨的,不过东西不用明给。”
“怎么说?”
问及次,阿宁端起了茶盏抿了一口,却是不再开口。顾繁春见此,知道自己意图过于明显,于是谦逊地笑了笑,道:“还请姑娘明示。”
阿宁摇了摇头,道:“早在阿兰朵出现时我便知道你们的来意,只是我是一个生意人,有来有往才是我的行事之道。”
阿兰朵那般不甘心的离开,阿宁便知道会有后招,原本单只有顾繁春与萧盛,阿宁大概率是不会去搅和西南的事,但如今还有阿兰朵,鲜国的大公主。大漠最西边的国家,光从中途的耗损、运送的危机和收益来讲,庆同未必会看得上鲜国,但阿宁不同,在阿宁的眼中,鲜国同时也是最西边的口岸国家,她看上的是鲜国以北的大成,一个富裕程度不输大渊的国家。
而正是因为她有意参与,才会有条件、有对价,否则一切都是空口白谈,阿宁不会废这个功夫。这个道理顾繁春懂。
顾繁春沉了沉眸子,问道:“姑娘想要什么?”
阿宁放下茶盏,浅笑着看向顾繁春,道:“我要的是你们能给的,也是三赢之局。”
那日,安城西的队伍浩浩荡荡走了老远,日头直至西斜,阿宁方率先一步离开茶寮之内,顾繁春思绪良久,对阿宁的话依旧心生震撼,从前只闻上宁胆识过人,今日方知正是因为她过人的见识才能有如此的胆量。
月余之后的皇宫夜宴之上,厉帝沉醉于鲜国使臣对大渊国力的吹嘘之中,多年来,大渊与大成虽分属两地,但比较在所难免,更何况由于中间横跨着荒原,两国之间的消息并不那么灵通,皆相互有所忌惮,此次鲜国请兵便给了厉帝一个正当的理由将兵力部署到大成的家门口,此后大成的一切都可谓在大渊的眼皮子底下,这如何不令他快哉。因此鲜国请兵一事很快便得到皇帝的许可。
而萧盛此番护送使臣队伍亦是有功,厉帝提及萧盛的奖赏时,萧盛提出想为鲜国与大渊打开商贸的通路,由日升军专门护送商队通过大漠,此时阿兰朵也请厉帝批准,厉帝立刻寻了商行司的人来询问此事是否可行,得到的结果是,只要行程安全有保证,民间的商队自然愿意往返两国,只是日升军的开销可能会较为庞大,这条商路的“管理费”可能前期难以支付那么多。
厉帝闻此便知萧盛果然要的是钱,当即大笑,随即道,大渊可以负担这条商道头一年的出入费,此后若是没有商队前去,生意未起来,商队能支付多少就自看天命了,萧盛虽心有不愿,还是随即应下,又趁着厉帝高兴,让其为商道赐名,最后厉帝倒是给拟了一个“恒盛”。
夜宴之上,储君笑得几分意味不明,他并未参与皇帝与萧盛等人的谈话,只是静静地听着,杯盏之中的酒水印出他眼眸之中浮起的悦色,能让一个贪财之人放弃眼前财物最好的办法就是给他更大的财富。
一个矿脉再值钱,厉帝也不可能花天价去购买,但若是能建成一段商道,按照庆同如今的收入比例算,日复一日,这收益便十分可观了,只不过,萧盛提的这条商道之上,除了鲜国之外并无其它可落地的点,总体收益不能与庆同比,除非,他的目的在于鲜国背后的大成。而萧盛席间全然未提矿脉之事,也未以此邀功,倒是让人意外。
不知为何,苏瓷在萧盛的身后仿似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敛了敛眉目,将杯盏又放远了些。
宴席之间让人意外的还有鲜国的这位长公主,她提及家乡的政商都可谓是了若执掌,尤其对于通商之事十分执着,显然,鲜国派这位公主来可不是为了和亲的,她担得上一个名正言顺的使臣。借萧盛要建的这条商道,这位鲜国公主将两国可以互通的商贸细细数来,厉帝心情大好倒是听她讲了许久,又嘱咐太子此事可以好好斟酌。
东宫得皇帝钦点之后,在夜宴之后便发布了商道的消息,但参与的商户却了了,作为东宫文辅的冼九黎对于此事倒是非常着急,但自家殿下却丝毫不急,每日里就连提都不提。鲜国使臣尚未离开,若是此事没有办好那就是当着鲜国的面在拂皇帝的面子。冼九黎几次与自家殿下提此事,他都只是轻巧地应了应,也没有后话,若皇帝怪罪下来,又是他的责任。念及此,冼九黎每每都能冷汗淋漓。
然而几日过后,商行司收到淮南安城的来信,信中提及安城商会有意参与恒盛商道,并愿意揽下商户招揽和调集等事宜。商行司将这封信送到东宫的时候,冼九黎悬着的心方才落地。苏瓷看着那封信上安城商会的落款处签的是桑子城的名字,唇边不由抿出了一丝笑意。那是满意的笑,显然苏瓷对于阿宁这一步棋很满意,无关乎是否与他的计划背道而驰,而是在于她将萧盛乃至西南边陲这一步必死之局盘活的满意。
从前,阿宁虽与苏瓷同授学于几位老师,但阿宁的天赋的确不如苏瓷,许多知识无法学透,尤其在于纵横之术上,阿宁与苏瓷不同,不善谋人心,所以她向来自许自己不过三分小聪明,当不得大智天生。所以从前大多是苏瓷谋划,阿宁执行。
洁白的信纸被天光染上暖色,在微风撩动之下徐徐摆动,苏瓷将信纸放下,眼中略有笑意,“果然成长了。”
但是阿宁,这一局还藏着一手,你可发现?
月余,大渊陪同鲜国勘探恒盛商道路径的队伍传来捷报,在立国以西三百里的地方发现了矿脉,经核查是一处品质精良的铁矿,此消息一传回国令皇帝大喜,只觉这是一个好的兆头,随即提了一嘴“这恒盛恒盛,当真是为吾带来恒胜的福星。”
只因皇帝这一句话,商行司对于这条商道重视了起来,当即给了目前为止唯一报名参与的安城商会诸多便利,商行司的重视让桑子城在安城商会的地位也越发重要起来,正是因为他的当机立断,安城商会才能有这番气运。
是夜,桑子城将这个消息带回桑府之时,桑老夫人十分高兴,这是这一年以来,桑府中最令人高兴的事,当桑子城向桑老夫人提及,这个主意是阿宁想出来的时候,老妇人这才对阿宁赞许了几句,但也仅限于此了,毕竟桑老夫人在骨子里还是看不上商贾一道,认其为下三流。
次日清晨,桑子城刚抵达商会便见阿宁跟着一同抵达,今日她穿得是一袭云锦玲珑正服,几分正式,与她一同前来的还有明锦院十二掌柜之一的宣枝,此前在春搜之时,桑子城见过,只是他不知为何女儿会和明锦院的人一同出现。
“阿宁?”桑子城不解,刚刚还在家中一起用过早膳,有事为何不能在家中说,“有什么事么?”
阿宁笑了笑,道:“来登记参与恒盛商道的事。”
桑子城虽然知晓阿宁在外有些生意,但也没问过具体,权当是一些小打小闹,宴清安倒也没与他提过,今日见她来倒是有些意外。
“你认真的?”桑子城问道。
见桑子城着实不太相信自己,阿宁有些无奈地看了看宣枝,后者会意,上前道:“桑会使,我们东家有意参与恒盛商道,所以前来登记。”
“明锦院?”
宣枝点头,“是的,可有什么问题?”
见桑子城几分不敢相信地模样,宣枝复又解释道:“我们很看好这条商道未来的前景,并且有立国萧侯爷的军队护送,安全上也有保障,所以我们打算将鲜国作为西边的门户国家,对外输出产品。”
这话与阿宁与他说的如出一辙,桑子城心中冒出来一个猜想,一个他觉得十分大胆的猜想。
“敢问宣掌柜,你们的东家是?”
随即,在宣枝看向阿宁的眼神中,桑子城手中的笔再也握不住,吧嗒一声掉在桌面之上,在洁白的宣纸上滚出了一大截墨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