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渊新君上位,登位典上万人盛况,经历上京城的动荡之后,太子敢于为百姓请退君主,因此颇受百姓支持。这消息传到大漠之时,阿宁正在清理近日的账目。
大成白日里日照猛烈,阿宁随时都是从头包到脚的装扮,为防炎热,大成的布料本就轻薄,被她这般裹着倒也不算难受。
因阿宁等人目前以大成为据点,纵深南北商道,与大渊的恒盛尚未接轨,因此伽罗王认为用大渊先帝所取的名字并不合适,因此重新为此航道赐名商雍,意在华贵。伽罗王刻意用大渊文辞为其命名,阿宁便知,那日与他所言,伽兰罗并非半点没有听进。
因隔了大漠,消息总是慢了些,渚临谵带着大渊新君上位的消息来时,实则已然两月有余,他一脸兴奋地将此事告诉阿宁,却见她连头都未抬一下,一张脸就只露了一双眼睛在外,不抬头根本让人看不清她的神色。
渚临谵本就好奇,阿宁在大成这一待便是大半年的时间,就连鲜国的联络都是渚临谵出面,她与明锦院的联系都无,到底是为了什么会忽然有这般举动,因此索性便问了出来。
阿宁依旧没有抬头,淡淡地道:“被人追杀来的。”
渚临谵自然是不信的,如今苏瓷成了大渊之主,怎么可能有人敢动阿宁。但阿宁并未多做解释,渚临谵看了看她旁边账本先生整理出来的那些账目,翻了翻发现,商雍按照如今的速度发展,利润可谓相当丰厚,但阿宁依旧每日这般亲历亲为,也不知是为了那般。
阿宁扫了渚临谵一眼,道:“我需要很多的钱。”
“我只当自己已经够贪财的了,倒比不过你赚起钱来这般肯吃苦。”
“我与你目的不同。”
“有何不同?”
“你赚钱是为了享乐……”阿宁声音幽缓,她收拾好手上的账目,大成请来的几位账本先生都不错,做出来的东西清晰明了,复抬头看向渚临谵,如玩笑般说道:“我赚钱是为了杀人。”
渚临谵听她这话,嘴角抽了抽,却并未当一回事。
但阿宁说得却并没有错,她之所以需要那么多钱,只因为她在大漠之上,养了一队亲兵,这事过了伽罗王的眼,只要这队人马不入大成,王庭便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苏瓷登位,文氏在大渊的地位更甚,要想在大渊动文老太傅难于登天,即便苏瓷此后会料理文氏揽权一事,但念及从前的情分,他多半会让老太傅归老,阿宁若想要动他,只能择机将其诱出大渊。在那之前,她不会回大渊。
“我听说你最近找了很多人牙子?”
阿宁舒展了一下坐了许久的身子,而后嗯了一声。
日前,阿宁让萧盛帮忙找人牙子,也就是那些专门贩卖人口之人。
人牙子手中有许多来自关外无名无背景的人口,流动极大,通过他们便能将阿宁想要带的话,带到大渊境内流布。这些人入关之后大多寄身于花巷,那里靠近秦楼楚馆,人口复杂,氏族之人不屑前往,但那里却有大渊文士之中不可忽略的一群人,清流之士。
这群人多是怀才不遇,又无家世依靠,常年厮混在花街柳巷,写诗作词,不少花楼的女子都爱找他们为自己填词写曲,也出了不少传唱各地的名曲。
文渊阁创建之初也与清流之辈有过交集,待文渊正式拜太傅之后,文渊阁方往世家倾斜。文渊阁在脱离花蕊夫人之手后,有一段时间大规模招揽了不少世家子弟,因此事被清流之辈追着骂了许久,方才人为地平衡寒门子弟与氏族子嗣的招收数量。
而这群人才是阿宁的目的。
大渊文坛如今文氏一家独大,反手即可操纵文士舆论,厉帝不见文氏野心,又为文老太傅常年打造的直臣形象所蒙蔽,错估了言论之力,最后才会被舆论所逼,惨淡收场。但苏瓷深知文氏的野心,他不可能毫无作为。但新君登位,文氏功不可没,要动文氏并不容易。
苏瓷须得顺势而为,因此阿宁决定,这个势由她来造。借帝王之手,将文氏打下神坛。
三个月后,大渊清流之间窜起一股言论,如燎原之势激起清流文士对文氏的旧怨。他们斥责文氏一手独揽大渊文教,文渊阁曾也是广济天下学士,如今文氏门人多为氏族子弟,沦为权贵的工具,又道天下学术,有教无类,该是百子同堂,各领风骚。
这番言论被这群人编成了脍炙人口的唱曲,很快便传遍了淮水南北城镇,因其不可忽视的影响力,终于被言官搬到了朝堂之上。
文氏府内,老者眉目深沉,今日文永昌返家之后便去了老太傅的书房,将朝中之事讲与他。其实,在这番言论升起之时,文氏便派人去查过,那些清流之人散乱,又各居南北,难以买通。原本文氏只当一个小插曲,并未理会,毕竟这些年清流隔三岔五便要找一找文氏的麻烦,但文氏亦未想到,这一次,他们居然能造起这么大的影响。
“君上怎么说?”
“君上并未回应此事,似乎是想冷淡处理。”
听到这句,老者一直蹙着的眉复才松了松,毕竟皇帝还是顾念文氏之功的。
“可让人去处理?”
文永昌闻此,不由叹了口气,“这些人根本没有一个牵头之人,捂住一两个人的嘴根本没用。若要压下来,要么须得花一大笔钱全部买通,要么……”
文永昌比了一个狠厉的手势,但如今新帝手眼通天,大渊之事瞒不过他,若真有那么多清流之人意外身亡,便是事及命案,皇帝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而,选择只有第一个。
“可……”文永昌有些为难,“父亲,这须得一大笔钱银。”
“需要多少?”
文永昌比了一个数,老者深深吸了口气,而后一咬牙,道:“将城南的宅子和铺子卖了也要将此事压下来。”
说及钱财,老者神色微凝,若是旁人的确拿不出那么多钱才同时收买这么多清流之士,可若是那个丫头……
“桑府如今什么情况?”
“君上不让发丧,桑府长辈似乎认为晦气,因此着人将棺椁放去了桑宁自己的宅子。”
事情已过将近一年,但老者仍不相信,那丫头是真的死了,只要一日未见到尸首,他便一日不会轻信。
桑宁在乎她的家人,她向来傲气,何曾与人低头,但为了让她的家人不随意受人践踏,才做起了乖顺姿态,斡旋于各方之间。这一年,文氏为了确认她的死,让桑府吃了不少苦头,但均未见其现身,就连她的母亲为了她的死而大病了一场,都未见其踪影。
时至今日,老者开始慢慢相信,或许桑宁是真的死透了。但如今清流之士的事发,还是不免让老者想到阿宁。
“明锦院那边呢?”
“我们的人一直在观察,他们的人着了一个月的白服,此后便由二掌柜月衡待持院内之事了。”
知道老者仍然怀疑桑宁之死,文永昌不由道:“君上派人搜遍了大渊内外,至今无她的消息。我们的人回来报,束河下游其实找到了一具残躯,穿的是明锦院张大娘子亲绣的服饰,虽然君上不肯承认,不过东宫的侍卫长偷偷命人去收敛了。当是她无误了。”
老者对此话不置可否,只道让文永昌赶紧行事。
文永昌走出去之时,正好遇上文书意前来问安,她早晚不来,却在文永昌与文老太傅商议正事之时前来,便是要提醒二人,文氏的大计不可忘了。文永昌对于这个女儿如今唯余失望,并未与其多言,转身便离去了。
文书意看懂了父亲对她的态度,心中不免伤痛,但她知晓只要自己能近帝宫那位的身,她来日的荣耀便是无止尽的。于是,她还是走近屋内,向文老太傅见礼。
“祖父,此前所说之事……”
老者如今为流言所恼,见文书意此时来有意提醒,复才想起皇帝对此事的态度十分重要,于是道:“这几日,让你母亲带着你去太后那走动走动,为你在太后宫中谋一个女官的职位,此后便要看你自己的手段了。”
闻此,文书意眼中有着抑制不住的喜悦,却不敢外放,低身见礼后,复才离去。
帝宫紫薇殿内,那人一袭雪敛山芒服坐于案桌之前,手炉被他放在一旁,已然凉了,因皇帝看奏折不敢打扰,宫侍也不敢去换新的来,就这般放着。
台前,新任文史司副司冼九黎低身奏报文氏近来之事,今日朝堂之上,言官上奏,但苏瓷却并未给出答复,那是给文氏的一个台阶,让人看懂君上对文氏维护的态度,这样一来,此后再发生什么,便是皇帝不得已而为之了。
“让言官再奏。”
冼九黎知皇帝心意,但是此时要动文氏还得抓住时机,道:“坊间流言不知何时会止,君上当真要再拖一拖?”
苏瓷抬眼,一双眉目清冷,染不进唇边的笑意,他亦与文老太傅有相似的猜测,他便是要看,若这言论被文氏摁了下去,那便是偶然之事,若文氏摁不下去,那便当真是“她”了。念及此,苏瓷收敛了眉目,一年毫无消息,他此时唯愿此事当真是有人刻意为之。
他一直在等,等阿宁回来。
“再等等。”说罢,那人闭目揉了揉额间的穴位。
看出皇帝的几丝疲态,冼九黎不由微微蹙了蹙眉。自登位以来,厉帝留下的许多烂摊子等着收拾,苏瓷每日要处理的政务堆积如山,月前便已经病过一次。
“还请君上保重身体。”
“无妨。”
待冼九黎离开,苏瓷方才往后靠了靠,他看着这偌大的宫殿一时有些失神。又到了金桂满院飘香的季节,想到了那年阿宁来请辞的场景,那一盘再无落子之处的棋局。
“恒盛可有什么消息?”
言毕,一名黑衣男子自暗处走出,低首跪地,道:“依旧由明锦院的人在安排,目前并未见他们与疑似宁姑娘的人接洽。不过渚家那个二公子似乎在大成又建了一个商道,纵贯南北,还组建了海商的队伍。”
闻此,苏瓷忽然睁眼,眼中一片清明之色,他缓缓勾起了唇。
渚临谵的能力他十分清楚,他做买卖可以,但说服大成国君甚至打造海上商道这件事他做不到,但渚临谵做不到,阿宁却可以。从前庆同出海之事,便是由她一手操作。
也唯有大漠以西的大成是晓生楼和庆同伸手不及之处,唯有在那里他才收不到她的任何消息。
这一次,她连他都躲着。
念及此,苏瓷微蹙着眉,道:“桑府的人可还好?”
自发现文氏多次试探桑府之人,苏瓷便派人暗中护着桑氏,如今文氏面临此事,文老太傅定然也会怀疑,桑府势微,经不起他多折腾。
“并无,只是……”暗卫顿了顿,见苏瓷清冷的眼扫了过来,还是如实道:“桑老夫人认为棺椁一直停在府中并不吉利,因此做主将棺椁移到了宁姑娘自己的那处宅子里。”
闻此,苏瓷眼中不由多了三分无奈,而后道:“随他们吧。”
这些时日以来,苏瓷一直让人留意桑府动向,对这个家族复才有了一些了解。那日他的出现被桑家那位老夫人过度解读,认为阿宁与自己有不当的关系,虽不敢出面顶撞,却私下在言语间多了些刻薄的话,也因此与宴清安起了一次冲突。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阿宁却还是依旧供着,在她心中桑家人必然是重要的。
他复又看向案台之上,言官对于坊间关于文氏传言的各种上奏。此前小朝会之上,亦有言官提及此事,但时候尚不成熟,因此苏瓷并未正面回应。但毕竟那群老臣还是有人看懂了他的心思,今日在朝会之上再次提起。
一奏不应,是做给众人看的情分;二奏不应,是做给文氏看的情分;唯等第三奏,那便是皇帝不得已而为之。
多年来,文老太傅所图苏瓷如何看不懂,文氏起起落落也算经历了百年的昌盛,若文氏肯轻易从了氏族分封的制度,为后人平分祖业,或许来日,会再有文氏子弟重现家族辉煌,但文氏却偏偏硬要将如今这庞然大物般的家族延续下去。
是文氏曾经的三起三落给文老太傅留下的恐惧之感多年来挥之不去,他亦是不信,来日还能有人如当年白氏那般再扶文氏一把。
但一个想要染指皇家血脉的氏族……苏瓷念及此,不由垂了眉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