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爷慈悲!来给大伙施粥了!山神爷慈悲!要带大伙过好日子了!”
才来到沂阳县境内,杜乘锋便看到了那些喊着口号的青壮们,和风尘仆仆的流民们不同,这些青壮身材高大,身上衣服也是干净鲜亮,一看就是平时吃饱喝足,日子过得不错的,此刻喊起号子来,那中气十足的样子,倒是显得颇有说服力。
如果是往日里,兖州百姓的生活水平也不算差,看到这些人也不会多想什么。可现在的话,兖州的百姓们却是逃难逃过来的,背井离乡,一路上人心惶惶,乍一见到这等场面,又怎能不心生向往?
就连杜乘锋自己,也开始对这山神庙起了兴趣。
“这什么山神?我怎么没听说过?”
“那肯定没听说过,毕竟咱们山北道不信这个。”
自闭了有一会的杨玄杨老头开口了。
而杜乘锋这边,也逐渐了解到了个中缘由。
前几天赶路的时候,他听杨老头这边聊这大陈的行政规划,倒也是知道了,之前的蓟北和兖州都属于山北道,他们眼下正处在山南道,而区分这山南山北的那座山,也就是寄宿着山神的泰阴山了。
“怎么还带個阴字?”
杜乘锋开始挠头。
“是不是有点不吉利?”
“别急,你先听老夫说完。”
杨老头示意杜乘锋稍安勿躁,随后继续说了下去。
原来这泰阴山,原本名为太阴山,据说山里曾经藏着十万恶鬼,阴气极重,祸害四方,惹得山下百姓民不聊生——于是,就像很多故事里都会讲的那样,一个云游的仙人恰好路过此处,在得知了太阴山的事情之后,便干脆拔了法剑,鏖战数日,将那十万恶鬼钉在了山里。
而在这之后,根据这位仙人的嘱托,太阴山附近的人们便在山里立了庙宇,供奉仙人法剑,以待早日度化那十万恶鬼。当然,出于对仙人的感激,人们也在庙中立了那仙人的塑像,称其为太阴山神,以佑一方太平。
而在许久之后,这太阴山中果然未曾再有过骚动,甚至还有人被昔日的恶鬼托梦,只是这次,那恶鬼却不再是之前那凶残可怖的模样了,而是化为一尊金甲神人,自称太阴山神座下护法神兵,特地来为之前的事情道歉请罪,并明言这十万护法神兵以后会镇守山中,作为鬼将,度尽天下孤魂野鬼,保这世上的万民苍生。
“吹……说这么大的啊?”
杜乘锋一时间都听愣了。
“然后呢?他们真保了吗?”
“然后太阴山就改名泰阴山,太阴山神也就成了泰阴山神,既没有去掉代表鬼将们的阴字,又取了国泰民安之意。”
眼瞅着杜乘锋还是一副“他们到底保没保”的样子,杨玄杨老头终于有点顶不住了。
“老夫都说了,山南道才有人信这个,老夫听到的只是一个故事,山北道谁信这玩意?”
原来跟杜乘锋想的不同,这泰阴山神虽然说得很厉害,但信仰传播的范围却是有极限的——起码蓟北那边就没人信这个。北地边境的人们都见惯了生死,就算真遇到鬼也是自己提刀砍了,大伙只信自己手里的兵刃,又怎么可能信什么山神。
至于兖州的话,一方面自然是因为靠近蓟北,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阮山涛住在兖州。
对于兖州人来说,阮老头说话可比什么山神灵多了,真遇到点什么事,那也是去滋阳山,谁会去管什么泰阴山?
“但是,阮老头已经没了啊。”
想到这里,杜乘锋不禁叹息一声。
比山神还灵的阮老头已经没了,兖州城也已经破了,昔日安居乐业的百姓们,此刻也只剩下颠沛流离。
那也难怪剩下的兖州百姓会对这山神庙心生向往,毕竟有去处的百姓都已经离开了,剩下的这万数来号人,除了部分真要继续往南走的,大部分人却是跟蓟北出来的乡亲们一样,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的。
“所以县衙呢?安置流民这种事,不是应该县衙管吗?”
“县衙管不过来的。”
一旁喝酒的刘博伦闲的没事,干脆也加入了讨论。
“虽然按照法度,这确实是县衙的负责范围,但实际上……老弟,你也在官署里工作过,应该知道是怎么回事吧?”
“呃。”
听到刘博伦这么说,杜乘锋这边却也突然明白了。
兖州官署的工作,他却是体会过的,除了他和刘博伦这种,因为一技之长过于突出,所以能在轻松完成工作后随意开混之外,大多数小吏,乃至于作为统兵都督的戚锦山本人,却还是要兢兢业业的去处理大小事务,维持一个行政机构的正常运转——换句话来说,他们能处理好自己的分内之事,就已经是努力之后的结果了。如果这个时候再出现什么战乱流民之类的突发状况,让他们加班……
人终归是有极限的。
官吏们的能力终究是有极限的,更何况这沂阳县就级别上来说还不如兖州,让他们承接一部分流民或许还能做到,可要说让他们有多少就接多少……那对这些官吏的要求就有点太高了。
然而不管这沂阳县的官吏们能不能管,更多的流民终究是到这里了,而安置流民的事情,也总要有人来做。
“所以,官府做不了的话,就会有人出来替代这个位置。”
说到这里,刘博伦两手一摊。
“和尚寺,山神庙,地方豪强,本地大族……他们愿意,也有能力替地方县衙分这个忧,下面的县衙也就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说了这么多,杜乘锋这边倒也是知道了,这沂阳县虽然情况比较离谱,出面安置流民的并非县衙而是山神庙,但这山神庙却是相对能信任的——退一万步说,这一大帮人就算不留在这里,也能去人家开的粥场蹭几顿热乎饭。
人数一多,才显出粮食的来之不易,眼下这支万数来号人的队伍基本是坐吃山空,自然能省一点是一点。
但就在杜乘锋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杨玄杨老头却拍起了轮椅。
“不行!绝对不行!”
“嗯?”
杜乘锋的眉头皱了起来。
只是去混几顿饭而已,这怎么就不行了呢?
“这……真不行。”
杨老头尴尬的挠了挠头,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对于这种事情,杨老头还是有点发言权的,毕竟在蓟北的时候,他蓟北杨氏虽然没落到就剩一个杨家堡,但在名义上至少也能算个地方豪族——而这也就意味着,刚才刘博伦口中的“分忧”,蓟北杨氏也是经历过的。
简单来说,杨家也干了。
不过杨家其实还算好的,只是收拢青壮,充实人手,这种事大伙都在做。而流民们有了稳定的工作和进项后,慢慢也就扎下根来,成为了当地的一员,与本地人共同进退,休戚与共。
“但是这次不一样。”
说完了自己,杨老头才开始说这山神庙。
和地方豪强那种只是让人过来干活不同,这些庙宇之类的地方收拢人手,却不止是干活那么简单。
“那些神庙的修士们最擅装神弄鬼,愚弄百姓。他们这与其说是在安置流民,倒不如说是在吸收信徒……主要最麻烦的地方是,这可是快一万人的流民,但是看那泰阴山神庙的架势,怕是想全都接过去,他想干什么?”
“嘶……”
杜乘锋开始抽气。
听着杨老头的意思,杜乘锋总感觉,作为新晋反贼的他,好像嗅到了同行的味道。
就像杨老头说的那样,一个小小的山神庙,居然抬手就是收拢上万人,并且只看路上那些喊着号子,准备接引流民的沂阳县青壮,这泰阴山神庙的组织能力,怕不是比兖州城的正规军都不遑多让。
这是要干什么?这是想干什么?
“走,赶紧走。”
老迈的杨玄做出了最终的判断。
“得赶快离开,沂阳县怕不是已经成了是非之地,老夫有预感,那泰阴山神庙的主事人,不会是什么好说话的。”
“你的预感是对的。”
杜乘锋点点头。
“另外现在就算我们想走,那些本地人,怕是也不愿意让我们走啊。”
这样说着,杜乘锋抬手一指不远处的那些沂阳县青壮。
只见在那些沂阳县的众人之间,却有背负法剑的青年修士越过人群,走了出来。
“兖州的各位,大家远道而来,实在是辛苦了。”
那青年修士抬手作揖,显得彬彬有礼。
“诸位若不嫌弃,就来我泰阴山神庙中小憩片刻,山神慈悲,已经为各位准备了栖身之所……各位放心,有泰阴鬼将一路相护,各位定当安然无忧。”
“老夫说什么来着,这小子张嘴就开始装神弄鬼。”
人群之中,老迈的杨玄嗤笑一声,他就知道会是这一套,张嘴就是什么神神鬼鬼之类的。
这一套骗别人或许可以,但是骗他这种人老成精的……
“……啊?”
杨玄一时间张大了嘴巴,却是笑不出来了。
只见那青年修士的身前,居然真的浮现出一名身形虚幻的金甲神将,对着一众流民抬手抱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