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以西的江面上,一艘大船驶来,逐渐靠近码头。
船上一名中年男子迎风而立,正是前来拜谒桓温的征虏将军、益州刺史,周抚。
此益州,非彼益州,如今蜀地还在成汉统治之下,周抚所镇益州,为东晋侨置,治于建平郡巫县(今重庆巫山)。
桓温都督荆、司、雍、益、梁、宁六州诸军事,益州刺史周抚自然为他下属。
周抚之父,为东晋名将周访,出自寒族,其父晚年在梁州练兵,抗衡镇守荆州的大将军王敦。
而周抚在其父死后,领武昌太守,为王敦亲信鹰犬。
王敦败亡后,由王敦从兄王导出力,周抚得以被宽赦,并且重新出仕。
因为参与平定苏峻之乱有功,被派遣镇守襄阳,却误信后赵名将郭敬循环浴马之计,以为后赵大举来犯,弃城而走,使得后赵攻陷襄阳,周抚因此被免官。
虽说此后荆州刺史陶侃出兵收复了襄阳、新野等地,赶走了郭敬,而周抚也被再度起用,但周抚始终将此事视为奇耻大辱,想要立下功勋,洗刷屈辱。
今日周抚前来江陵,一是为拜谒桓温,但更重要的,也是想要劝说桓温伐蜀。
“父亲快看!似乎有人在码头迎候。”
其子周楚指着前方喊道。
周抚放眼望去,确实有一名锦衣少年在奴仆的簇拥下等在港口。
“定是桓公派遣其子前来相迎。”
周抚说道,说起桓温这个儿子,近来可谓是风头正劲。
最初众人非议桓温任人唯亲,直到桓熙推出褒贬不一的考成法,才将质疑声压了下去。
而桓熙也在西曹书佐郗超的辅佐下,将西曹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彻底打消了属官们对他能力的质疑,被人誉为雏凤。
大船靠岸,周抚走下船只,锦衣少年洋溢着笑容走了过来,周抚打趣道:
“可是雏凤当面?”
来人笑容一僵,正是桓熙。
桓熙也不知道是谁这么缺德,给自己安个雏凤的名号,难道不知道他还想跟随父亲伐蜀么,多晦气。
好在桓熙平日不会将真实喜怒表现在脸上,他依旧笑着见礼道:
“小子桓熙奉家父之命,前来迎接周征虏。”
周抚将桓熙扶起,笑道:
“有劳主薄相迎,无需多礼。”
说着,又为桓熙介绍其子周楚,寒暄一番后,桓熙将周抚等人迎入江陵。
安西将军府。
周抚一行人受到了桓温的热情接待,面对周抚劝说他伐蜀,桓温朗声笑道:
“我之所以治江陵,正是有志于荡平蜀寇,还需要周将军助我一臂之力。”
周抚为之大喜。
当夜,桓温与周抚促膝长谈,周抚被桓温的气度、谈吐所折服,而桓温也认为周抚能堪方面之任,二人关系急速升温,从此,周抚被桓温引为亲信。
周抚离开江陵时,特意将其子周楚留在江陵,让他侍奉桓温左右,桓温于是征辟周楚在幕府任职,将他安排在西曹,与桓熙共事。
其用意,不言而喻。
且说桓温为了伐蜀立威,在江陵抚纳将士,厉兵秣马,而桓熙也在兢兢业业的辅佐自己的父亲。
何充自然听说了桓熙在江陵的作为,但此时的他已经无心与一個少年置气。
入冬以来,何充卧病在家,连去台城的次数都少了。
何充患病,不能视事,因此,谁来接替他,也就成了当务之急。
褚太后应何充所请,征召其父褚裒入朝,为扬州刺史、录尚书事,总揽朝政。
但吏部尚书刘遐、卫将军长史王胡之等人却极力阻止,认为应该以会稽王司马昱视作周公,将国政尽数交付给他。
褚裒不敢专权,只得辞谢朝廷征召,回归藩镇,为都督徐、兖、青州及扬州二郡诸军事、卫将军、徐兖二州刺史,继续顶替桓温,镇守京口。
司马昱报之以李,为褚裒进号征北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褚裒接受将军封号,却拒绝了开府之权,其人谦让、谨慎,可见一斑。
永和元年,岁末,邻近除夕,江陵城中已经开始张灯结彩。
休沐在家的谢奕又一次兴冲冲地去寻桓温饮酒。
桓温听说谢奕来访,唯恐避之不及,匆匆躲到妻子司马兴男的卧房。
他向司马兴男抱怨谢奕嗜酒如命,举止放荡,司马兴男见丈夫这副模样,不由发笑:
“若不是放荡司马,我又怎么能在白天见得到你。”
可很快司马兴男就笑不出声了,奴婢前来报信,桓熙被谢奕拉了过去,在厅堂同饮。
酒色伤身,自己儿子年少,岂可与谢奕这个酒夫为伍。
司马兴男怒气冲冲的寻了过去,桓温拉都拉不住。
行至厅堂外,还没进门,就听谢奕大笑道:
“我今日前来桓温,不想失一老兵,却得一小卒。”
司马兴男听他这般说,更是气得柳眉倒竖,将桓温、桓熙父子称作兵卒,至少在这个时代风气之下,可不是什么好话。
正要进门寻谢奕的晦气,桓温赶忙将她拦下,压低了声音说破嘴皮子,总算将司马兴男给哄了下来,自己这才进门,顶替了桓熙与谢奕同饮。
二人有说有笑,谢奕并不为桓温躲着他而气恼,桓温也没有将他讥讽自己是老兵而怀恨在心。
桓熙如蒙大赦,他能饮酒,但是不好饮酒。
他还奇怪,桓温何时这么够意思,居然给自己解围,直到看见了厅堂外的司马兴男,才明白其中缘由。
见司马兴男余怒未消,桓熙宽慰道:
“谢司马方外之人,性情洒脱,母亲还是不要与他置气。”
司马兴男哼道:
“你们父子都向着他说话,不知道内情的,还以为你们才是一家人。”
桓熙笑而不语。
酒过三巡,谢奕尽兴告辞,桓熙连忙凑了上去,要送谢奕回去。
桓温知道这小子打得是个什么主意,自无不许。
看着桓熙讨好地搀扶着谢奕离开,司马兴男不满道:
“熙儿都不曾如此敬我,这谢奕又是何德何能。”
桓温笑道:
“兴许是人家生养了一个好女儿。”
司马兴男为之侧目,她好似发现了什么大秘密,一把揪住桓温的胡子:
“老奴!你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桓温赶忙求饶,当下就将桓熙倾心谢家长女一事尽数告之,桓温说道:
“谢奕之女才名远扬,我也见过,不像是刁蛮任性的女子...”
“什么!你是说我刁蛮任性!”
桓温刚被松开的胡子又被揪住,司马兴男恶狠狠地盯着他。
“夫人!冤枉啊!你素来温柔娴淑,持家有道,这也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满朝文武哪个不羡慕桓某家有贤妻。”
司马兴男这才满意的撒开了手,哼道:
“往后要时时刻刻将我的好记在心中,莫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桓温梳理着胡子,唯唯应是,不敢有所异议。
谢府,后院。
“阿姊,桓家兄长又来登门了。”
谢泉来到大姐谢道韫的闺房,报信道。
谢奕共有八子四女,八子为谢寄奴、谢探远、谢泉、谢攸、谢靖、谢豁、谢玄、谢康。
四女为谢道韫、谢道荣、谢道粲、谢道辉。
其中,长子谢寄奴、次子谢探远早夭,家中子女以谢道韫年纪最长,只小了桓熙一岁。
“知道了。”
谢道韫答应一声,却没有起身的意思。
她虽然年纪不大,但自小冰雪聪明,自从二人相识之后,桓熙往谢家跑得很勤,谢道韫也慢慢地察觉到了他的心思。
谢道韫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桓熙,只得有意回避他。
可不知为何,听说桓熙登门拜访,手里的书卷实在是读不进去,谢道韫犹豫好一会,终究还是走出了闺房。
来到厅堂,只有母亲在座,却不见桓熙的踪影,不等谢道韫询问,谢母调笑道:
“见不着梧桐树,那只雏凤失望而归。”
“母亲在胡说些什么!”
谢道韫羞恼道。
谢母也是个明眼人,她笑道:
“凤非梧桐不栖,可不是我家栽有一颗梧桐树,才将那只雏凤引来。”
谢母对桓熙倒是满意至今,论相貌,他生得眉目俊秀,是位翩翩公子。
论家世,其母贵为南康长公主,是当朝天子的姑母,其父为荆州刺史,是当朝第一强藩,权势极重。
而论及才能,桓熙十四岁便执掌西曹,处事干练,更有雏凤的美誉。
最难得的是谈吐风趣,这样的少年郎,谢母也是乐于见到他给自己当女婿。
谢道韫大羞,一跺脚,却是落荒而逃,匆匆回去了后院。
时间一晃而过,永和二年,如期而至。
正月,建康传来噩耗,何充在家中病故,享年五十五岁。
桓温派人前往建康吊唁,本是要让桓熙走一遭,此前他哭吊庾翼,可谓是感人肺腑。
可桓熙害怕被扣为人质,坚决推辞,桓温无奈,只得派遣参军孙盛代他前往建康。
孙盛出自太原孙氏,以博学而闻名,本为庾翼幕僚,在庾家离开荆州后,被桓温留在了安西幕府。
不久,朝廷追赠何充为司空,谥号文穆。
因何充膝下无子,以其侄何放继嗣。
何充一死,朝中的权力格局再度发生变化,褚太后自然不敢让会稽王司马昱长时间独掌朝政,毕竟就目前来说,司马昱才是她们母子的最大威胁。
父亲褚裒不愿入朝,褚太后于是以左光禄大夫蔡谟领司徒,与司马昱共同辅政。
三月,褚裒举荐前光禄大夫顾和、前司徒左长史殷浩,褚太后以顾和为尚书令,殷浩为建武将军、扬州刺史。
顾和正逢母丧,辞不就职,而殷浩见状,同样向朝廷请辞,最终还是司马昱以书信劝说,殷浩这才就职。
桓熙在江陵的日子过得充实,在忙碌公务之余,他总是会寻些由头往谢家串门,谢道韫也不再刻意回避。
二人切磋诗文、谈论志向,彼此之间,暗生情愫。
就在桓熙以为平静的日子将会这样过去,直至父亲桓温做足准备,出兵伐蜀的时候,八月下旬,谢泉突然来了桓府,他找到桓熙,告知道:
“三叔来信,要将我们姐弟接往建康居住,明日就要动身。”
原来谢奕有公务在身,休沐时也是整日饮酒,无暇管教子女。
谢安知道这事,便派人往江陵送信,希望谢奕能将子女送去建康,由他来教养。
谢奕对此更是求之不得,自家兄弟几人之中,以三弟谢安最为出众,谢奕又怎会不放心由他管教儿女。
桓熙闻言,吃惊不已,在谢泉走后,桓熙径直找到桓温苦苦哀求,央着桓温去谢家提亲,为他将婚事定下,大不了等过上几年再与谢道韫成婚。
桓温不厌其烦,又见他这般坚持,知道自己若是不答应了他,今后只怕不得安宁。
“行了,行了,我稍后就去找无奕商量。”
桓温只得答应了他。
桓熙大喜,赶忙替桓温捶背揉肩,好不殷勤。
桓温无奈道:
“大丈夫何患无妻,也不知你为何就认定了无奕之女。”
桓熙认真道:
“谢家女才貌双全,孩儿可不想与她错过,将来抱憾终身。”
在桓熙的不断催促之下,桓温这才顶着夜色出门。
谢奕见桓温深夜拜访,很是诧异:
“平日里,元子躲我还来不及,今日居然会主动登门,倒是稀客。”
二人交情深厚,桓温也知道谢奕是在打趣自己,无需主人相邀,他自顾自地坐下,道:
“我今日前来,也是受人之托。”
谢奕更是奇怪:
“这江陵城里,居然还有人请得动桓安西,我倒是要洗耳恭听,究竟是有什么大事。”
桓温笑道:
“为人父母,还有什么事情比子女的婚姻更为重要。”
谢奕恍然,桓熙那点小心思,连谢母、谢道韫都能察觉,谢奕又怎会一无所知。
桓熙与谢道韫年龄相仿,门当户对,谢奕对于桓熙,也是颇为欣赏,如今挚友亲自登门提亲,谢奕又怎会拒绝。
厅堂内,桓温与谢奕击掌为誓,替桓熙、谢道韫许下婚约,二人把酒言欢。
......
“阿姊,不得了了,桓家叔父前来向父亲提亲了!”
随着二妹谢道荣的喊声响起,谢道韫手中的书籍应声落地。
她紧张的站了起来:
“此话当真!”
谢泉喘着粗气道:
“千真万确,我从门外听了后,便立马来向你报信。”
“父亲如何答复?”
“我急着来告诉你,不曾留意。”
谢道韫闻言,内心更是不安,她匆忙赶去厅堂,却在回廊里撞见了母亲。
“女儿拜见母亲。”
谢母颔首道:
“这般着急,可是要去见你父亲。”
谢道韫低着头不答话,谢母笑道:
“回去吧,你父亲正在与桓公畅饮,婚姻之事,不是你自己能够做主的。”
谢道韫听得畅饮二字,心中一松。
......
桓温喝得酩酊大醉,但回到家时,也没忘了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桓熙。
桓熙为之欢呼雀跃。
翌日,清晨,谢奕忙于公事,只有谢母在码头为儿女们送行。
谢道韫时不时看一眼身后,却始终不见来人,心头不禁有些失落。
谢母知道女儿的心思,宽慰道:
“且放心吧,那只凤儿终究是要来的。”
话音刚落,身后响起了马蹄声,谢母回头看去,笑道:
“你瞧,这不就来了么。”
来人正是桓熙。
谢母先送谢泉等人登船,只留下谢道韫,让她与桓熙单独说会话。
四岁的谢玄嚷嚷着也要与桓家兄长道别,却让谢母一把抱走。
桓熙翻身下马,他如今已经褪去了病弱之态,但一直在坚持不懈的锻炼体魄,其中,尤以骑射最为刻苦。
“昨夜知道谢公答应了你我的婚事,太过激动,一直到后半夜才睡去,若不是母亲将我唤醒,我险些错过了时辰。”
桓熙解释道。
谢道韫脸颊通红,她娇羞道:
“我只是让三弟告诉你一声,可没有叫你让桓公提亲。”
桓熙笑道:
“是我太过急切,唯恐错过一段好姻缘。”
谢道韫闻言,心中欢喜不已。
二人依依惜别,桓熙握住了谢道韫的手,认真道:
“你且在建康安心住着,等过上几年,我征得谢翁同意,就去建康接你回来完婚。”
谢道韫并没有将手抽出,只是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