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前夕,桓熙回到长安,与王猛在城外相见。
自桓熙出巡,已有半年,桓熙见王猛面色有异,欲言又止,知道他有话要对自己说,但不方便当众直言。
回城时,桓熙邀王猛同乘,让谢道韫抱着阿满去了另一辆马车。
车厢内,桓熙问道:
“先生可有心事?”
王猛深吸一口气,直言道:
“猛尝闻,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
“主公既然有志于凉州,纵使人才难得,也不该向谢艾许诺,将来受制于一纸和约。”
此前桓熙派遣张石生向谢艾传话,许诺绝不会违背与张重华的和约。
桓熙闻言恍然大悟,原来王猛是为了这件事情生气。
他并未放在心上,不以为意地笑道:
“先生多虑了。”
然而王猛却不会就此被糊弄过去,他神情严肃道:
“主公欲得凉州,必将毁诺相攻,若行此事,天下人又如何能够信服主公!”
虽然有司马懿指洛水为誓,反手又食言灭了曹爽三族,但无论是哪个朝代,都有人将信义看得比性命还要重要。
王猛并非出于妒忌,桓熙与他的关系,哪是谢艾能够比较的。
实际上,王猛也很喜爱谢艾这样的忠义之士。
可桓熙的这番许诺,在王猛看来,纯属多此一举,还给自己带上了道义上的枷锁。
对于王猛的冒犯,桓熙并不生气,当君主的,就算做不到闻谏而喜,也不该因为忠言逆耳,而心怀怨恨。
况且桓熙也明白,王猛今日失态,并不是为了他自己的利益,终究还是一心在为主上考虑。
桓熙正色道:
“先生应该知道,当年桓某治蜀,欲收獠人为用,遂有求玉立信一事,岂会枉顾信义。
“待张重华一死,武威生乱,我出兵相助,又怎能说是违背了道义。
“届时,控制凉州,以其幼子为傀儡,幕后操控,再过数年,假借朝廷号令,征召凉州刺史入朝为官,则可名正言顺占据凉州。”
王猛疑惑道:
“张重华正当盛年,主公为何就断定他命不久矣。”
桓熙当然不能将自己穿越者的身份告诉他,只能解释道:
“色是刮骨刀,酒是穿肠毒,张重华安于享乐,整日醉生梦死,其寿不永,由此知之。”
他担心王猛不信,又道:
“张重华之兄张祚野心勃勃,若张重华非短寿之人,我自有办法激起他们兄弟内斗。
“至于当日所言,不过是为了安抚张氏兄弟罢了。
“否则,桓某在侧,张祚又怎敢轻举妄动。”
王猛闻言,终于放下心来,他为此前的冒犯向桓熙道歉。
桓熙却握住了他的手,道:
“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
“还请先生做我的镜子,照出我的得失,让我能够认识到自己的对错。”
王猛为之动容。
回到未央宫前,桓熙走下马车,与谢道韫一左一右牵着阿满进门。
阿满如今将要周岁,已经可以学着走路了,夫妻二人迁就着他,走得很慢。
而桓熙另一只手则搂抱着洛娘。
沿途侍卫纷纷行礼,阿满离开未央宫太久,好奇地打量着这里的一切,在他眼中,一切都是新奇的。
洛娘乖巧地搂着父亲的脖子,倚在他的肩膀上,未央宫里陌生人太多,似乎有点畏生。
桓熙安顿好家人,又从宫中调出五千匹布,作为给士兵们随行护卫的赏赐。
翌日,休息一夜过后,桓熙出城去了一趟机巧院,新式铠甲至今没有进展,但改良后的四轮马车与印刷术已经捯饬出来。
远远看着匠人驾驶改良后的四轮马车在原野上演示,见其能够自由转向,桓熙心中大慰。
匠人将马车停到了面前,为桓熙讲解其原理,实际就是将前轮固定在一个独立的活动轴上,实现自由偏转。
而后轮依旧固定在主车架上,用以承担更多的重量。
只不过无论怎么调节,以古代的技术,四個轮子就是不如两个轮子转向灵活,但对于桓熙来说,这种程度已经可以接受。
至少不用一群人在前头拉,一群人在后头推,来帮助四轮马车转向。
又因为后轮承担承担了更多的重量,也能够延长前轮转轴的使用寿命。
桓熙迫不及待的坐上了马车,自己亲自驾驶,颇为满意,他当场让人取来十万钱,让参与研制四轮马车,并作出了贡献的匠人瓜分。
随即又往印刷厂视察。
此前,王猛在审视过印刷术之后,就已经在城外办厂,印刷书籍。
只不过在雕版印刷与活字印刷之中,主要还是在采用雕版印刷。
毕竟无论是木活字,还是泥活字,都存在明显的缺陷,而铅活字,受限于现在的工艺水平,也实在搓不出来。
而桓熙的初衷,也只是为了推广教育,印刷书籍,雕版印刷已经能够满足他的需求。
但桓熙还是拿出二十万钱,用以赏赐分别研发雕版与活字,并作出贡献的匠人。
视察过后,桓熙迫不及待的换上了新式的马车回到长安,由于他在出巡时,深受道路不平所困扰,于是传信王猛,让他在春耕之后,征发徭役,以修缮道路为主要工程。
尤其是桓熙特意提到的长安往潼关、蒲坂、天水、汉中、南阳等五条路线,更是重中之重。
在春耕以后,秋收之前,王猛在雍、秦、梁三州先后征发二十五万人,不分男女,全扑在修整道路上。
工期为三个月,由于百姓每年只要服一个月的徭役、劳役,因此二十五万人被分为了三个批次,在官道上干满一个月,才能返家。
虽然桓熙允许输庸代役,也就是缴纳绢布,以免除徭役、劳役。
但总会有人舍不得再多缴一笔钱,宁愿来官道上干一个月的活,毕竟给桓熙服徭役、劳役,他也不会把民众往死里用。
况且,各地百姓,修的、铺的,都是自家附近的官道,最终自己也能因此受益。
当然,也有更多的民众选择输庸代役,空出时间,在农闲之余,织布做工,或者干些小买卖。
否则桓熙治下三十万户,又怎么可能只征发来了二十五万成年男女。
由于桓熙鼓励生育,尤其是成年男丁,即使你尚未成家,租调都是按照一夫一妻来缴纳。
不过就算是这样的规定,单身男子还是能够承担起赋税,只是盈余相较来说要少了许多。
而对于女性来说,汉晋以来的晚婚税也得到了保留。
因此,桓熙治下的青年男女在成年之后,结婚意愿还是挺高的。
桓熙回到椒房殿,谢道韫正在等着他。
见桓熙进门,她把桌上几张写满字的白纸向桓熙推了过去,问道:
“莫非夫君一直以来,是在临摹太后的字迹?”
桓熙暗惊,拾起一看,这不都是自己平日里临摹字迹留下的废纸么。
但桓熙终究不是寻常人物,只见他气定神闲的反问道:
“我临摹太后字迹,以作将来矫诏之用,有何不可?”
一番话说得理直气壮,只是从未听说过矫诏还得专门临摹字迹。
大部分情况下,诏书都是由人代拟,并不一定非得由皇帝、太后手书,只需他们用印即可。
当然了,作为褚太后书法的资深爱好者,桓熙给出的理由足以将谢道韫糊弄过去。
毕竟谢道韫怎么也不可能想到,桓熙身为臣子,居然大逆不道,敢打当朝太后的主意。
桓熙见谢道韫不再追究,反而问起她是如何找到这些废纸,攻守之势易也。
但这事真不怪谢道韫,而是这些废纸桓熙自己藏得不深,阿满在屋子里满地爬,从床下抱着一个箱子,母亲替他打开,阿满从中找出了这些废纸。
谢道韫原本就对桓熙练习书法感到好奇,便从阿满手中拿过废纸,一眼就认出,这字迹与表姐的颇为相似,故而疑惑。
桓熙心中庆幸,好在自己与太后的私信藏在了别处,没被这个孽子给找出来。
阿满还在朝桓熙笑着,并不知道他给父亲差点惹了多大的麻烦。
不过这事也有好处,有了正当理由,将来练字,也不用再背着妻子。
与此同时,戴施在获得传国玉玺之后,命人马不停蹄的送往建康。
重获至宝,朝堂诸公无不欣喜,戴施因此进位辅国将军。
而殷浩的注意力却不在传国玉玺之上,近段时间,他一直在笼络姚襄的五个弟弟,希望将他们收为己用。
如今自觉时机成熟,终于袒露心事,希望能通过他们派遣刺客,往彭城刺杀姚襄。
想来,亲弟弟派出的刺客,姚襄定是没有防备的。
然而殷浩并不知道,往江南送人质的事情,是出自姚弋仲临终时的安排。
姚襄肩负重任,尚能冒险渡河,单骑前往寿阳,他们五人也是自愿南下,对兄长并不心存怨恨。
他们表面上答应下来,但是暗中派遣的刺客,又怎么可能真的是为了去刺杀姚襄,反而是给他通风报信,让姚襄小心提防殷浩罢了。
唯有殷浩还在等着刺客的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