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襄阳,大司马府的一间静室内。
桓温询问郗超道:
“熙儿欲攻河东,邀我增兵长安,景兴以为如何?”
郗超笑着说道:
“楚公问我,岂不是多此一举。”
以郗超与桓熙的亲密关系,如今桓熙有求于桓温,郗超只会给他敲边鼓,绝不会横加阻挠。
桓温见他说得毫不避讳,坚持道:
“景兴是我的谋主,这么大的事情,自然还是要听一听你的想法。”
郗超闻言,收起了笑容,正色道:
“增兵洛阳,徒耗军费,于楚国而言,有害无利。
“但是,楚梁本是一家,世子在河东的安危,也与楚公的霸业成败息息相关。
“世子若能顺利攻取河东,则天下不久将尽归桓氏所有。
“倘若世子兵败并州,统一天下的大业必将横生波折。
“况且,礼尚往来,此前河西鲜卑叛乱,世子仍以三万精兵响应楚公北伐,而今若是拒绝世子的请求,臣只担心会给到居心叵测之人离间父子亲情的机会。”
一番话,说得义正言辞。
桓温不满地说道:
“莫非老夫不出兵,他还敢心怀怨言不成。”
郗超不以为意,他戏谑道:
“楚公说笑了,世子又怎会把怨言放在心里,假使微臣所料不差,世子只怕是要径直与夫人诉苦。”
桓温摸了摸鼻子,笑得很勉强:
“你还真别说,是这孺子能够干出来的事情。”
孺子既指孩童,也可指天子、诸侯、世卿的继承人。
桓温自诩当世英雄,但就是面对司马兴男硬气不起来。
“罢了,且不说礼尚往来,正如景兴所言,楚梁本是一家,熙儿若能攻取并州,对老夫的霸业也多有裨益。”
说着,桓温问道:
“景兴以为,出兵多少合适?”
郗超笑道:
“自当如韩信点兵,多多益善。”
桓温无奈摇头道:
“你呀,不知情的,还以为你郗景兴做的是梁国的尚书令。”
郗超肃容道:
“无论是在楚国为官,还是领的梁国俸禄,都是在为桓氏出力,而楚公,才是桓家的家主。”
这句话说到了桓温的心坎里。
“景兴呀,你可真是巧舌如簧。”
二人谈笑间,院子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阿爷!阿爷!”
桓温听出是第四子桓祎在外边大呼小叫,起身走出门本欲训斥,可是在看到桓祎神色惊慌的模样,桓温心中不由一紧,指定是家中出了大事。
这让桓温不由联想到了母亲孔宪的病情。
桓祎见到父亲,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阿爷!母亲让你快些回去,祖母,祖母快不行了!”
桓温听得这话,眼前一黑,眼瞅着连站都站不稳了,幸亏跟在身后的郗超眼疾手快,将他扶住,才没有栽倒在地。
“回府!快回府!”
桓温嘶吼着道。
......
相较于能在府上作威作福的司马兴男,桓温的母亲孔宪并没有多少存在感。
毕竟有了这么一个强势的儿媳,当婆婆的也得退避三舍,否则这后宅可得闹翻了天。
当然,这也与孔宪本人的性情有关,中年丧夫以后,她清心寡欲,不愿理睬府里的事情,每天只在自己的院落里吃斋念佛,为儿孙祈福。
桓温年少时,父亲被杀,家道中落,因此与母亲的感情格外深厚。
楚公府,后院。
桓温快步来到病房,司马兴男正在榻前抹泪,孔宪看见了桓温,笑着道:
“你来了。”
看起来精神不错,但桓温知道,这应该就是回光返照,否则司马兴男不可能急匆匆将自己唤回来,如今又在旁边掉眼泪。
他做到榻前,紧紧握住孔宪苍老的手,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终于,从眼角滑落下来:
“母亲,是孩儿回来了。”
孔宪伸手替桓温抹去泪水,反过来安慰道:
“生老病死,本就是人之常情,你不要太过悲伤。”
说着,孔宪的脸上带着些忧伤道:
“可惜,儿孙们如今都在外地为官,临终之际,也不能与他们见上最后一面。”
桓温闻言,愧疚不已。
当夜,孔宪病逝于襄阳,桓温为之悲痛欲绝。
根据儒家传统的孝道观念,父母去世,无论官居何职,都必须立刻辞官,为父母守孝三年,谓之丁忧。
丁忧制度始于汉代,到如今,已经深入人心。
晋朝以孝治天下,哪怕位高权重如桓温,也得向朝廷上疏,自请解职,否则,必遭世人唾弃。
当然,当然,法不外乎人情,又何况是制度。
朝廷可以根据需要,下旨夺情,官员不必遵循丁忧制度。
可不管朝廷是否夺情,桓温必须走这一道程序,也就是主动辞去自己的官职。
桓温此时哪还有心情理睬这些事情,于是让郗超代他拟了一道辞官的奏表。
郗超将奏表呈上:
“还请楚公过目。”
桓温摆摆手,没有审阅,郗超做事,他是信得过的。
“可曾通知众人回来奔丧?”
郗超答道:
“都已经安排好了,走的八百里加急。
“送往长安的信件,臣还特意提醒世子,务必南下。”
桓温点点头。
实际上,随着孔宪一死,桓熙就不可能再去进攻河东。
毕竟按照礼制,需要上表请辞的可不仅是桓温一人,他的兄弟桓云、桓豁、桓秘、桓冲等人都得按照规矩,辞去官职,守孝三年。
桓熙作为孙辈,也得跟着请辞,守孝一年。
哪怕朝廷下旨夺情,桓熙作为嫡长孙,也必须回到襄阳奔丧,而不是在北方挑起战事。
当然,哪怕是辞去官职,也是辞去晋朝的官职,如桓温的大司马,桓熙的大将军,他们已经封邦建国,不可能因为丁忧而除国。
至于桓云、桓豁、桓秘、桓冲等人,荆州、江州、司州是楚国的领土,他们自然是楚国的官员。
因此,请辞的奏表是寄往襄阳,而不是建康。
桓温其实早有计划,便是由二弟桓云代替众兄弟守孝三年,其余人则留任原职。
尤其是镇守洛阳的桓豁以及坐镇江州的桓冲,这两个位置太过紧要,必须得是自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