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粱村,村口。
傍晚的斜阳穿过老槐树中的缝隙,洒落在地面,形成斑驳的树影。
树根下坐着几个村里的男人,打着赤膊,抽着旱烟,说着今年天时多么多么好,地里庄稼那么那么高。
而在稍远边,在那村头人家的围墙下,还围坐着几个半大的小孩,正在说着悄悄话。
一個扎着两根朝天辫的小女孩,脸蛋红彤彤的,还捏着小拳头。
“我跟你们说个秘密哈,你们可一定谁都不能告诉,就算……就算说,也不能说是我丫丫说的。”
“行了丫丫姐,你就快说吧。”
“是啊丫丫姐,我们你还不相信吗?嘴巴最严实了。”
丫丫黑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最后落到一个浑身脏兮兮的,鼻尖还挂着两颗白珍珠的小男孩身上。
“你们我倒是相信,就是小米虫……嘴巴最大了!”
“就是就是。”
小孩们都表示赞同。
梁米怒气冲冲地跳了起来,双手叉腰,吸溜着鼻涕大声说道:“周丫丫!我就知道,你们就是欺负我,没爹没娘,哼,我不和你们玩了。”
“还有,我梁米的嘴巴最严实了!”
说完,梁米吸溜着鼻涕,撒丫子跑开了。
树荫下的那几个大人也都听到动静,纷纷回过头来看了眼,旋即大笑。
小孩子之间的玩闹罢了,看看就好,听听笑笑。
梁米一走,周丫丫和余下的几个小伙伴都凑到一块,嘀嘀咕咕道:“道玄哥他爹不是上个月走了吗?”
“对啊,这算什么秘密,全村人都知道。”一个小男孩就要退走。
周丫丫又急忙把他拉了回来,“你看,虎子你又急,我都还没说到正事上呢。”
“那你倒是快说啊!”
“道玄哥他爹上个月走了之后,他们家吃了好几天的肉。”周丫丫压低了嗓音说道。
“什么?!”
“吃了好几天的肉!”
“咕咚~”
余下的几个小孩都咽了咽口水。
周丫丫继续说道:“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让梁米走了吧?他一个没爹没娘的,听到又有什么用。”
“我的意思是,要不你们回去问问,看你们谁的爹娘愿意死的……这样你们也就能吃上肉了。”
“那丫丫姐你问吗?”
“我肯定会去问啊。”
一旁的围墙后,听完了秘密的梁米飞快的跑开了。
……
“道玄哥,周丫丫说你爹死了之后,你们家吃了好几天的肉。”
梁米鬼鬼祟祟地躺在一个高大少年的旁边,小眼珠子滴溜溜的乱转,说一句话就得吸溜上好几次。
李道玄躺在晒谷场的草垛上,嘴里还咬着根稻草,“呸”地吐掉。
“一场白事下来,谁家不得吃上几天肉。”
“哦,也是,可惜我早早的就没了爹娘,不然我也能吃上次肉。”
李道玄一脚把他踹开,“没良心的东西,你爹娘要是听到了,铁定从坟里爬出来给你几个大逼兜。”
梁米“嘿嘿”笑着又爬了回来。
“道玄哥,你还是想去外边的世界看看吗?”
李道玄听到这话,回头看向山外,眼神当中透露着一丝希冀。
“想啊,怎么会不想,做梦都想……”
“我也想,道玄哥,要不你再等等我吧,等我再长大一点,我就和你一块出去,去见识见识外边的世界。”
不知想到什么,李道玄忽然有些气恼,敲了梁米的脑袋一下,跳下草垛,走回了村子。
回到家门口,一个妇人便在院子中喂鸡,看见李道玄回来,先是一喜,转而开始骂道:
“就知道在外边乱跑,也不着家,你吴叔都来了三次了也不见你给他回个话。”
李道玄撇撇嘴,“他来不就是想让我跟他学杀猪,老子才不学,杀猪能有什么出息。”
妇人双手叉腰,“杀猪还没出息?你看你吴叔,现在都在村子里边建起白墙青瓦房了,村子里有几个人住得起这个的?”
“他也就是看你身体壮实,干得了这个才愿意收你的,你还不识好歹。”
李道玄烦躁的把门一甩,又出门去了。
看着他的背影,正在喂鸡的妇人有些错愕,似有些懊悔自己又多嘴了。
出了门的李道玄刚路过一个院子,忽然想到什么,走了进去,没一会就出来了。
他一走。
周丫丫就被绑在了这家院子的树上,她娘气的拿着扫帚往她身上招呼着。
“还吃肉,就盼望着咱俩早死是吧,你这个没良心的。”
周丫丫气的大哭。
“李道玄你这个混蛋,这么大了还来告状,你不要脸!”
“还有梁米,你这个大嘴巴呜呜呜。”
周丫丫正哭着,她爹又走了过来,拿走了她娘手里的扫帚。
周丫丫仿佛见到了生的希望,哭着说道:“爹快救我,娘真的打我,她真打啊。”
女人瞪着眼。
男人拿过扫帚,无奈地说道:“你歇会,我来打。”
周丫丫唱起了欢快的小曲,纵使走出去许远,李道玄都能听得见,他嘴角翘起,笑的很开心。
是夜。
黄粱村村尾,荒废的山神庙里边,李道玄和梁米两人都躺在角落的稻草堆上。
一旁地上散落的,是他俩偷来的苞米。
用火烤的,很香,吃的两人嘴巴也都乌漆嘛黑的。
这也是梁米的家。
梁米自己是有家的,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就不回家了,一直在这山神庙住着了。
“小米虫。”
“道玄哥咋了?没吃饱?王家的鸡晚上是不回笼的……”
“谁让你小小年纪就知道偷鸡摸狗的!”李道玄又是敲了下梁米的小脑袋。
梁米疼的抱住脑袋,龇牙咧嘴地嘟囔道:“刚刚偷苞米的时候,就属你最开心了,还专挑大的。”
“你说什么?”
“我说道玄哥说的对。”
两人又是沉默了,皆是透过镂空的屋顶看着夏日夜空,星辰浩瀚无垠。
“小米虫。”
李道玄喊了第二遍。
梁米转头疑惑地看向他,梁米总觉得,今天的“道玄哥”好像有些不太对劲。
“道玄哥你到底怎么了?”
李道玄叹了口气,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莪可能不出去了。”
“啊?”
“我想跟吴法学杀猪去,我娘年纪也大了,就我一个孩子,我爹也没了,我要是再走……以后她死在家里都没人知道的。”
梁米眼神当中的光彩也逐渐褪去,他垂下了头,沉默了好久,才“哦”了一声。
梁米理解不了。
他没有爹娘。
“那道玄哥你什么时候去?”
“明天吧,我怕过几天,我又下不了这个决心了。”
“小米虫啊,外面的世界,只能你帮我去看看了……我,我就去不了了。”
“好。”
梁米用力地点了点头。
李道玄这次没再敲他的脑门,而是轻轻的揉了揉,随后起身朝着山神庙外边走去。
只是临了门口。
梁米忽然喊道:“道玄哥,你真的喜欢杀猪吗?”
李道玄停下脚步,也在想着这个问题,可也想不出答案,只是摆了摆手,“谁知道呢?”
“兴许吧。”
“李哥,离周丫丫她家远一点……”梁米又说了句。
李道玄回过头,只当梁米是小孩子之间的生气玩闹,转头离开了。
他走后,梁米不知道想起什么,立马缩到了角落里边,脸色煞白,瑟瑟发抖。
第二天。
李道玄准备好了一块家里留下来的腊肉,去了黄粱村屠夫吴法家里,这一天过后,黄粱村多了个新人屠夫。
也是这一天。
梁米离开了黄粱村。
……
悠悠两年后。
李道玄已经成了黄粱村炙手可热的李屠夫,一手刀法不管是杀猪杀牛还是杀鸡杀鱼,都是极为的干净利落。
而同样的,在黄粱村媒婆眼里,他也是炙手可热……
是日。
身材已是接近一米九的李道玄弯着腰,才走入自家的家门,手上还用草绳提着一条猪大肠。
“娘,娘,我回来了,嘿嘿。”
厨房里走出一个系着围裙的,头发花白的妇人,边走还边在围裙上擦着手,“你看看你,又把这些东西带回来,你吴叔没说你吧?”
“没,他能说我啥呢,我可是付过钱的。”
李道玄瞪着眼,大笑道:“娘,你拿去焯洗干净了,我今晚好下酒。”
“少喝点,你看那周丫丫她爹,不就喝酒喝死了,唉,酒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李母说着,却是依旧拎着这猪大肠去了厨房。
看着她愈发佝偻的背影,李道玄也是悠悠叹了口气,转头又出门去了。
沿途所过,但凡家中有个适龄女子的人家里,都是亲切的喊着“道玄道玄”。
李道玄也不负他们心中所想,回应着他们,只是每当他们谈到婚嫁之事时。
李道玄都会转移话题,然后许诺给每个人买肉的时候,都便宜些。
给每个人都便宜些,然后卖肉之前,再把价格虚高说上一些,这样谁都不亏,谁都欢喜。
这也是吴法给李道玄传授的经商之道。
一路从村头走到村尾,李道玄回到了梁米原先住过的那个山神庙。
也没进去,只是从门口路过看一眼,就知道梁米依旧没有回来。
李道玄又叹了口气,现在他已经不奢望梁米能见到什么了,他只希望梁米能平安回来。
梁米走的时候,才八岁。
他正想着回去,却发现这山神庙后边竟然有着一抹红色身影,他被吓了一跳。
“吓——”
他后退一步,可看清之后,才发现那抹红色身影竟然是一个蹲在那的红裙少女。
“丫丫,你蹲在那做什么呢?”
李道玄十八,周丫丫才十二。
周丫丫听到声音,回头看了眼,什么都没说,又在那地上涂涂画画。
李道玄看出了这个小姑娘在那哭,他走上前去,发现周丫丫在地上画画。
用树枝在泥地上,画的简笔画。
虽然简单,但李道玄一眼就看了出来,画的是一个人用绳子勒死了另一个人。
“你这是,画的什么?”
周丫丫抬起头,双目流下两行泪水,“李大哥,我能相信你吗?”
李道玄稍加犹豫,还是点了点头,“我觉得行。”
周丫丫的泪水流的更多了,可是依旧没有丝毫哭声,“我终于知道梁米之前为什么一直不和我玩了。”
李道玄脑海中浮现出了梁米走之前说的那番话。
他提醒李道玄,要离周丫丫一家远一点。
“为什么?”
周丫丫指着地面她画的那幅画,用略带哭腔的语气说道:“这是我娘,这是我爹。”
李道玄顺着看去,咽了咽口水。
“你的意思是,你娘用绳子勒死了你爹?”
“我娘,她是鬼啊!”
周丫丫终于大哭出声。
李道玄不会哄人,就这么任由周丫丫大声哭泣,反正这附近也没人,她哭也不会有人听见。
过了好一会,她才啜泣着停下。
“我终于知道梁米为什么一直住在这山神庙了。”
周丫丫顺着神庙墙壁上的裂缝朝里边看去,里边神像头颅跌落,只剩一具破败金身。
李道玄也明白了。
他们都觉得神庙能保护的了他们自己,哪怕不能,也能给他们安心。
“你是……怎么发现的?”李道玄问道。
周丫丫擦去脸上的泪水,眼神中带着一丝后怕,说道:“其实,早在那之前,我就觉得我娘有点不对劲了,她……”
周丫丫咽着口水说道:“有次半夜我忽然醒来,她就睡在我旁边,我朝她看了一眼,结果……结果我看见的,李大哥你知道是什么吗?我看见了一具白骨。”
“我当时被吓惨了,都不敢相信,我打了个哆嗦,结果一眨眼,我娘又完好无损的躺在旁边。”
“我被吓得一晚上没睡着,可是,可是也没发现别的异常,我也就当是我,是我看错了。”
李道玄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生怕她被吓死了。
“还有吗?”
“还有还有,有次天太热了,我从外面冲回家,发现我娘正在洗手,可是水盆里边的那双手,竟然是一双骷髅手,我被吓得愣在原地,可是一眨眼的功夫,她,她的手又恢复正常了。”
李道玄听的也有些渗人,“那这次呢,你是怎么知道你娘杀了你爹的。”
“就……就是那天晚上。”周丫丫眼神当中透着一丝回忆,“那天晚上我爹从王伯伯家喝酒回来,一到家就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什么也不干。”
“我我娘她,她很生气,说我爹就知道喝酒,什么也不干,活着就是种罪过。”
“然后她就从外边拿了条绳子回来,是我们家杀年猪时候用的,趁着我爹睡觉的时候,直接把他……勒死了。”
周丫丫说的有些出神,还在回想,嘴巴下意识地说着。
“我记得我爹拼命的挣扎,拼命的挣扎,可他这么大一个男人,力气竟然没我娘大。”
“我娘把他拽到床脚,勒了好久,我就在旁边看着,我被吓得一动不敢动。”
“我娘叫我帮忙,我不敢动,因为我娘的头……是一个骷髅头。”
周丫丫说到这,脸色已经极尽惨白。
李道玄用力摇了摇她,她才惊醒过来,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大口大口的喘息着。
李道玄沉声道:“其实在这里也不安全,你娘要是来找你的话……我建议你还是去你叔叔家住几天,把这事和你叔说说。”
“好……好。那李大哥你送我去。”
“好。”
李道玄用力点了点头,这点小忙他还是愿意帮的。
一路无事,李道玄平平安安的将周丫丫送到了她二叔家,他才离开。
走在回家的路上,李道玄在想着这事的可能性。
周丫丫被吓得那副模样,应该不是假的,说谎的概率不大,可是鬼这东西,他却是不太信的。
他长这么大,也就是从一些老人口中听说过鬼这玩意,他自己从没见过。
而且如果周母真的是鬼,那么为什么那么久了,只杀过周父一人?
走到一半,李道玄忽然觉得,问他老娘应该是问不出来什么的,倒不如去问问吴师父。
他作为村子里的杀猪匠,应该是能知道的多一点。
熟门熟路的来到吴法家中,他家已是饭毕,五大三粗的吴法正坐在院子里纳凉,一个同样“五大三粗”的少女正在给他扇风。
见到李道玄一来,那个少女喊了声“李大哥”之后,就立马红着脸跑开了。
“你小子不在家里吃饭过来做什么,我家可没那么多饭给你吃。”吴法没好气地说道。
“不是来师父这蹭饭的,是有点别的事,想问问师父。”
“哦?你小子能有什么事?”
吴法从未听李道玄说过这话,顿时也来了些许兴趣。
李道玄把刚刚从周丫丫那听到的话,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可话还没说到一半,就被吴法打断了。
他看起来很生气,起身大骂道:“鬼,哪来的鬼!”
“鬼他娘的,只要敢来,老子一刀剁了它!”
“来一个剁一个,来两个剁一双。”
话已至此,李道玄就知道从吴法这问不出什么了。
他和自己一样,是个不信鬼的。
李道玄点头称是,离去返回了家中。
等他回到家中时,李母已经做好了饭菜再等着了,只是李道玄今晚却没再饮酒。
看着自家老娘那苍老的模样,李道玄还是没将这事托出,他怕惊吓到了老娘。
是夜。
李道玄正在家中休憩,却忽地听到有人在狠狠地敲……不是敲,是撞门。
等他起来那会功夫,那人已是到了他窗户外边。
用力拍着窗户,大声道:
“道玄道玄,快起来,有鬼啊,真的有鬼!”
说话之人……是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