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人的崩溃往往只在一瞬之间。

昂热看了眼一直呆愣愣地注视着被悍马砸成了废墟的屋台车的上杉越，再看了眼被长剑钉在墙上的庞贝和他面前踩着墙试图把半把陷进墙里的剑拔出来的林枫，痛苦地捂住了脸。

“所以谁能给我解释一下，现在是什么情况？”

“校长，那个，我来解释吧。”从悍马上跳车的源稚生颇有些狼狈地站起身，勉强摆出一副严肃的架势。

在他原本的设想里，他这个蛇岐八家现任大家长和曾经的校长，秘党领袖希尔伯特·让·昂热的见面，就算不在觥筹交错的宴会之上，也该是在一個严肃正式的场合，双方作为各自势力的领导者，友好或者不怎么友好地交换一下各自组织的意见。

但这样混乱的场合下遭遇昂热，实在是让他措不及防，哪怕他在卡塞尔求学期间，也从未在昂热面前这么狼狈过，这不免让源稚生有些“人惨气短”起来。本来他作为学生就自觉低昂热一头，现在，更低了。

“你解释个头啊你解释，先赔偿行吗！这可是我吃饭用的家伙！”原本彻底石化的上杉越在源稚生说完话后一把跳起，以连时间零拥有者昂热都难以反应过来的速度冲上去揪住了源稚生的衣领，两眼发红。

“老大！”乌鸦和樱同时惊呼。

“没事。”被揪着领子的源稚生伸出手制止了樱和乌鸦要跑过来的举动，他回头看了一下和悍马一起变成废墟的屋台车，“上杉前辈您还真开了家面馆啊···”

“你第一次见我我不就穿着拉面师傅制服吗？怎么，你看不起拉面师傅？”上杉越恶狠狠地问。

“不是，我只是觉得有点巧。”源稚生摇了摇头。

“巧在你从天而降正好把我的店砸成了废墟？”

“我一个未来想去海滩上卖防晒霜的人，怎么会看不起拉面师傅呢。”源稚生说。

他觉得自己和上杉越确实有不少共同之处，身为蛇岐八家前后的两任皇，他们都没有什么要让蛇岐八家再次伟大的宏伟愿景，只想当个普通人，平凡而低调地度过余生。

而另一边，看着上杉越和源稚生的昂热眯起了眼睛，他们两没站在一起的时候他没什么感觉，但现在站在一起，他莫名觉得，这两个人···

长得很像啊。

他这么想，也就这么说了出来，“你们两个长得还挺像的，是亲戚吗？”

“哈？我们一个姓上杉一个姓源哪来的亲戚关系。”上杉越顿时不敢置信地回过头，“你说我和他像？哪里像？你老眼昏花了吧？”

“我作证，老师没老眼昏花。上杉前辈，你和象龟五官和轮廓像不说，给人的感觉也很像啊。”站在远处的林枫说。

在他面前的庞贝叹了口气，“林枫同学，虽然我也觉得他两挺像的，但你能先专心地把剑拔出来再加入讨论吗？你拔了半天，这剑有动过吗？”

他和林枫还维持着之前昂热看到的姿势，庞贝被剑钉在墙上，林枫一脚踩着墙，双手握紧剑柄，脖颈上青筋跳起，但手里的剑却在墙上分毫未动。

“庞贝先生，我是真的已经用力了，你要是觉得不行，要不你自己来试试？”演出一副“蚍蜉难撼大树”模样的林枫说着就要松开握着剑柄的手。

“我这种体弱的研究员还是不试了，林枫同学你加油，我相信你可以的！”庞贝立刻握拳为林枫加油打气。

林枫一瞬间很想一个失手把剑拔出来，然后捅到别的地方去。

虽然屋台车化为了废墟，紧靠着车的棚子也垮塌了大半，但棚子下的桌椅倒是没什么大事。一张小方桌和几把凳子很快被乌鸦和樱从棚子下抢救了出来，几人围着小方桌坐在了昏黄的路灯下。

“你们真觉得我和他像？”上杉越拉着源稚生左看右看。

坐在旁边的昂热、庞贝和林枫点了点头。

“你两真的没什么亲属关系？”昂热问。

“最后一个有记载的源氏后裔两百多年前就死了，从此后源家的家谱就断了。蛇岐八家里一直有记载的内三家也就剩我所在的上杉家，而三百年前开始我们上杉家就不和源家通婚了，我和他能有什么亲戚关系。”上杉越挠了挠头。

“按你这个说法，最后一个源氏后裔两百多年前就死了，那稚生你···”昂热话音一顿。

“没事，校长，不瞒您说，其实我对于自己的出身也感到很好奇。从记事起我就和弟弟一起生活在一个名叫鹿取的小镇里，我的养父是个寻常山民，我是后来才被家族找到的。”源稚生沉默了一会，说道。

“你还有个弟弟？那你弟弟也是皇吗？”昂热问。

“不，莪弟弟不是皇，我弟弟是鬼。他是极恶之鬼。按照政宗先生的说法，我弟弟和我身上携带着相反的龙族基因，他继承的是嗜血的那部分龙族基因，注定要成为恶鬼。”源稚生垂眸看着自己放在桌下的手，昏黄的路灯照在他头上，他的脸坚硬得像是一块汉白玉石，“所以在我弟弟变成恶鬼的那天晚上，我杀了他。”

“等等，等等，你说你弟弟“变成”了鬼？”上杉越的眉头皱起，在变成一词上着重强调，“意思是，你弟弟之前不是鬼？他没有长鳞片，没有龙化？”

“稚女在变成鬼前一直都很正常，他甚至是一个有些脆弱的孩子，我们相依为命，他很依赖我。”源稚生轻声说。

上杉越摇了摇头，“那你弟弟就不可能是鬼啊。”

“您说什么？”源稚生睁大了眼睛。

“内三家由于龙血比例极高的关系，确实很容易诞生鬼。但恰恰是因为龙血比例高，因此内三家的鬼在胎儿期就会龙化，他们会撕碎母亲的子宫，我父亲的弟弟就是这样杀了我的奶奶。而内三家正常诞生，没有龙化的孩子就不是鬼，他们要么是普通混血种，要么是皇。蛇岐八家这么多年从未有过内三家的孩子后来才变成鬼的记录。

当年我父亲和我母亲为了逃避家族，一起在法国流亡，我母亲怀孕后他就非常害怕我是个会杀死我母亲的鬼，但我正常出生，他知道我不是鬼之后就放心了。内三家的孩子要是长大后还有可能变成鬼，我父亲当时肯定会一枪崩了我，而不是把我留在我母亲身边。他爱我妈爱到甚至不惜自杀威胁家族，杀了我对他来说不是干不出来。”上杉越叹了口气。

“可，稚女在我面前杀了人，他杀了鹿取小镇上我们的同学，把那些女孩做成了傀儡。他怎么可能不是鬼？”源稚生一脸茫然，交握的手颤抖起来。

“关于这个问题，我可能会有答案。”林枫说。

所有人都看向了林枫。

视线正中心的林枫耸耸肩，从兜里掏出了手机，放到桌上，“我的任务是调查日本境内的进化药，在我循着线索前往大阪一个曾经流出进化药的名为极乐馆的赌场时，我遇到了一个人。”

回到现实世界后，手机已经重新开始了运行，在林枫点亮屏幕后，一个小人立刻跳了出来，“你消失了整整五十分钟！你干啥去了？！”

“我误入尼伯龙根了，在里面没法和你取得联系。好了这个不是重点，你先帮我把之前在极乐馆的那份录音调出来。”林枫对手机说道。

“这是，芬格尔？”昂热看着林枫手机屏幕里的小人，愣了一下，他还真没想到会这样遇见自己的另一位学生。

“是芬格尔形象的智能AI，我来日本前拜托EVA在手机里装的，毕竟日本我是第一次来，人生地不熟的，守夜人讨论区又把日本分部形容得特别恐怖，我怕万一出啥情况联系不上EVA，所以就请EVA弄了这么个小程序。”林枫回答。

“这么高度的智能，不是什么‘小’程序吧？”庞贝道。

林枫一摊手，“我对电脑程序的了解只停留在会用，这个程序是EVA做的，她对我说的就是小程序。”

他们聊天的这会功夫，芬格尔已经把录音调了出来，“你们聊完了吧，聊完我就放录音了！”

手机进入了音频播放界面，林枫的声音从手机里传了出来。

“猛鬼众的龙王，同时还是源家次子？这么说来，你是源稚生的弟弟？”

“是，如果您愿意的话，可以叫我源稚女。”一个温和的男声响起，说着敬语。

源稚生在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身躯一震，目光紧紧地盯着手机屏幕上随着录音播放变化的声波线。

“我说呢，你确实和源稚生看起来有点像。”

“您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以前大家都觉得我和哥哥不像，我甚至会因为这样的评价躲起来哭···让您见笑了，但我小时候就是这么软弱的性格。”源稚女轻声说。

“躲起来偷偷哭和现在坐在我面前强大又神秘的猛鬼众龙王，还真是很难联想起来。”

“我们兄弟里更强大的是我哥哥源稚生，虽然看起来我血统更强，但哥哥的强不在于血统，而在于他的心，他是那种一旦决定了就会勇往直前的人，他那样的男人一定能成就大事。”源稚女轻笑。

“可说实话我之前遇到的源稚生没你说的那么坚定，我觉得他还···”林枫的话音停顿了一下，“挺迷茫的。”

“我们两现在的处境完全颠倒了，那时迷茫的是我。当时橘政宗来到了山里，他对我说我和哥哥的血统都很优秀，但源家不需要两个家主，只有一个人能和他一起去东京。优秀的哥哥被带走了，不优秀的我作为被抛弃的孩子留在了山里。当时我特别迷茫，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源稚女叹了口气，“就在我以为我这辈子都只能在山里，成为哥哥永远的影子时，王将出现在了我面前。”

“王将？”

“我是猛鬼众的二号人物，在蛇岐八家里找个对应参照的话，我对应哥哥。至于王将，你可以理解为猛鬼众的大家长。王将在我迷茫时出现在了我面前，他以指导歌舞伎表演为由接近我，很快就和我熟络了起来。

但他一直只跟我一个人见面，还要求我不要告诉哥哥。当时被抛弃的我出于世界上好东西都是哥哥的，只有王将这个老师是属于我的东西这样幼稚的观点，答应了他。所以哥哥一直不知道我和王将有接触。”

“听起来像是拐孩子的坏人，‘小朋友，来这里和我玩，千万别告诉家长哦’。”林枫的声音吐槽道。

音频里的源稚女发出了几声像是铃铛在响的轻笑，“现在想想确实如此，但当时的我没什么戒心。我那是每天夜里都和王将在山里见面，他指导我歌舞伎表演，还给我喝下一种烈酒。那种酒会让我的身体温暖起来，和他彻夜漫步山间也完全感觉不到疲惫。”

“你喝的，该不会是···”

“进化药，您没猜错，我从那时起就开始吞服大量的进化药。您如果现在抽我的血去检查的话，估计还能查到些进化药的成分。”源稚女回答。

“聊完了记得让我抽个血。”林枫立刻说。

“行，不过我还是先把故事讲完吧。在我和王将持续会面几个月后，我们镇子上发生了多起女高中失踪的事件。我对这方面的记忆很模糊，只记得我在做梦，梦里我拉着学校的女孩去河边看星星，然后在她们最幸福的时候杀死她们，并把她们做成蜡像。我想着反正是在梦里，做成蜡像的话我就把她们最美的样子定格下来了。”

“你这么说，应该就不是梦吧。”

“是，就在我沉醉在梦境中时，我听见哥哥的声音叫我，然后我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他的刀刺穿我的胸口，然后把我扔进一口枯井里。我突然就分不清现实和虚幻了，哥哥怎么会伤害我呢，这才是噩梦吧。我努力想要从噩梦里醒过来，等我醒来，哥哥就会拥抱我，笑着对我说‘又睡懒觉了’。可我再次醒来时看到的却是王将，他对我说‘恭迎皇的苏醒’。”

“按照你这个说法，我是不是可以怀疑，你当时杀人，是因为你被王将控制了？”林枫问。

“这么说会有推脱责任的嫌疑吧？其实我自己也不确定，那段记忆对我来说太混乱了，哪怕现在去回忆，我都还是有些分不清哪些部分是真的，哪些部分是假的。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王将早就盯上了我，是他毁掉了我的人生，把我变成了‘龙王’。我想要杀死他，只有杀死他，我才能获得自由。林君，我希望您帮我！”

源稚女不再用那种温和的语气说话了，他的声音变得坚定起来，凌厉的锋芒从他的话音里透过音频传出，在座的所有人都从他的话里感受到了浓重的杀意。

音频到此播放结束。

源稚生的身体佝偻了下去，好像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彻底压垮了他。

昂热看着这个仿佛马上就要倒下的年轻人，突然回想起了多年前在校长办公室里喝醉酒的那个孩子。

当时那个迷茫的孩子问他，“校长，人能为正义支付多少代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