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衫客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南山医馆的。
好像是以轻功飞回的,又好像是跑回来的,也好像是被童钱以仙术拖回来的。
但这都不重要,老人的脑袋现在一片浆糊,他心中只有安平两字,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安平安平!”
赵衫客跌跌撞撞向着侧屋赶去,那是他和老妇生活了十年的房间。
童钱与曲风都是一脸沉重,安静的跟在瘸腿老人身后。
易宁这时从屋子中走出,对赵衫客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后,然后对着童钱曲风摇摇头,转身又回到屋中。
于是童钱二人便只能在院子的石桌上候着,黝黑姑娘双手合十不断祈祷。
曲风一脸焦急,传音询问:“你和你师父不是救人很厉害吗?一个凡人有什么不能救的。”
童钱却并未理他,继续安静祈福,就如同小时候她祈福乡亲们平平安安一般。
小屋内,
老妇人躺在床上,没什么精神却也恢复了些许意识。
这让冲入屋中的赵衫客情绪稍微安稳几分。
易宁坐在床边,手上端着一碗汤药,用勺子为安平慢慢喂药。
近些年赵衫客一直呆在南山医馆,对于中医的一些常用俗语,以及常识问题他也知晓几分。
故此,纵横江湖无数年的老剑神,这会焦急又小声的询问:“安平是什么病?这是什么汤药?”
易宁一边喂药一边回答:
“血行瘀滞,胸阳痹阻,心脉不畅导致的胸痹病,老年人都会发作,没什么大问题。”
“药是血府逐瘀汤,主要功效是治疗头晕眼花,血脉不通等症状。”
“我还在药汤里添加了安神的药,会导致人犯困,所以安平婆婆才会看着这么虚弱。”
说完后,瓷碗里的汤药也喂服完毕,易宁冲赵衫客点点头后,向着屋外走去。
赵衫客则迅速来到安平身前,伸出手臂抚摸着对方的脸庞:“易宁的那個医术,是我见过救人最厉害的东西,他说没事那就肯定没事了。”
“嗯...我喝了药...感觉好多了。”安平声音细弱蚊蝇。
老妇人想要抬起手抓着赵衫客的手腕,但抬不起来。
赵衫客见状,赶忙伸出另外只手,将安平的手掌紧握:“没事的啊,我在不会走。“
“嗯,你在...我就不怕。”安平手指微动扣住握来的大手。
床边桌子上的烛光摇曳,跳动的昏黄光线印在两位老人的侧脸上,他们就这么望着彼此,都看呆了。
许久,
赵衫客才转动目光,视线环顾与对方生活了十年的房间。
没有地砖,地面是踩得坚硬的平整泥地,地上摆放着一张床,一个镯子,一个柜子,便再无其他。
屋门需要低头才能进入,它加上一副磨盘大小的纸窗便是小屋所有的光源。
如今因为房门关闭,便使得狭小的房屋变得更加昏暗,墙角时不时发出的异响,那是老鼠打洞的声音。
其实这种屋子,对普通老百姓来说并不算差了,只是屋子虽谈不上破旧,但也与华丽沾不上边。
“这些年让你受苦了,你一个公主等我这么久,嫁给我后还住这种地方。”
“你又说这些...这个时候...还要气我。”
“啪!”
赵衫客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嘴巴子,“我不说我不说。”
“呵...呵...我们江湖第一...这般怕我...我是不是才是江湖第一啊。”
老妇人躺在床上,望着一脸焦急的老人,嘴角挤出一丝皱纹,眼睛却又跟着湿润了。
换平时还要斗嘴的赵衫客,此时却觉得怎么听都听不够,但他又怕这样会耽误心爱之人的歇息。
于是,一向冷漠的赵衫客话语便变得格外多,温柔地说个没完,这样安平就可以少说几句话,能快些好起来。
这间小屋的两人,
她等了他好多年,他想了她好多年,无数次双方都将对方视作心中刺,天上的白月光,只能是梦中人,相思难。
好在,安平没有放弃,赵衫客也放下了执念。
才能在这老年之时,持子之手,相濡以沫,柴米油盐。
......
......
当朝阳已经高高升起时,童钱代替易宁暂代掌柜,只是她总会时不时望向后院,目光透露关切。
院子后门外,易宁与赵衫客站在那打量四周,已经挺长时间了。
许久,
赵衫客深深叹了口气后,终于鼓起勇气:“和我说说实情吧。”
“嗯。”
易宁抿着嘴,组织语言,然后开口说道:“确实是胸痹病,但没我说得那般轻松。”
“能详细点吗?”
“这里是心脏,提供人体血液转换的地方。”
易宁指着自己的胸口,接着说道,“安平婆婆心脏已经不行了,血行瘀滞,胸阳痹阻,心脉不畅便是其附加症状。”
赵衫客又问:“你说的那个药汤喝了后,还能活多久?”
“血府逐瘀汤其实已经无用,婆婆的心脏是年老导致的衰竭,药汤只能疏通,做不到恢复活力。”
易宁实话实说,“其实要不是今日我使用仙术救治,光靠如今凡间医术最多还有一旬寿命......”
他没有说完,但赵衫客已经完全明白,从其咬出血的嘴唇就可以看出。
老人从易宁说出凡间医术无用后,便一直盯着地面。
半响,他才抬起头:“其实我与安平都快杖朝之年了,在化龙国也算高寿了,我想求你个事。”
“我可以用仙术,让你们再多活两三百年。”
“无需增强寿命,让安平后面日子没有病痛就行。”
“......嗯。”
易宁点头,不再劝说。
在几年前,赵衫客就与易宁在某个晚上,聊到过老死这个事情。
当时易宁就提出过为他们续命的建议,但却被老人以“自然生死早晚面对”为由,给拒绝了。
易宁让其再想想,毕竟在他看来,老人好不容易与心爱之人相遇,岁月还可以更长。
但老人还是摇头,态度很坚决,直至一次喝醉酒后,赵衫客才酒后吐真言。
他觉得欠易宁已经够多,易宁毕竟是仙人,不可能一直为他们服务,早晚都会离开凡间,离开化龙国。
赵衫客和安平哪怕续命了,也终究还会有老死的一天,如今和安平相处已经很好了,自然老死也是不错的选择。
易宁自从那次后,就没再提起此事,只是今日真到了这一刻,他还是忍不住再问。
而赵衫客的答案却一直没变。
或许,有些时候,将死之人反而看得更开。
......
......
从那天开始,赵衫客便再也没有和安平斗过嘴。
老妇人第二天便开始下床行动,面色红润与往常无异,但赵衫客知道,这只是易宁用法力强行吊着,换来的生机。
于是,老剑神每日变得更加忙碌,原本定在鸡鸣时分的教导变为寅时中期。
童钱与曲风本就不需要睡觉,自然是没有意见,每晚早早地等在小院之中。
赵衫客也不再叫上安平,每天起床轻手轻脚生怕吵到熟睡的同床之人。
只是这位江湖第一并不知道,每次他出门之时,安平都会睁开眼眸,满眼爱意看着老人岣嵝的背影。
教导完后,一直不爱买菜的老人,总是用提前挤出来的一个小时,认认真真选好蔬菜,肉食。
童钱想要帮忙,却被赵衫客拒绝,他说着“只有我才知道安平喜欢吃什么,萝卜要买小的青的,牛肉要买腰部的”,总是亲力亲为。
他也不再砍价,买东西只买好的,毕竟自己娘子可是公主。
回到屋内后,便将菜切好等待安平过来下厨,原来啊,提剑的手此时用来切菜,也还是挺利索的。
除此这些日常事情外,隔壁小院“噼里啪啦”打铁的声音,也越加剧烈且频繁。
为了帮助赵衫客,易宁前往陈清那边的次数也多了起来,这可把对方高兴得不行,到后来直接铺门大开,晚上都不关,说是方便易宁他们打剑。
虽然心中对其有些提防,但易宁对待目前的陈清也还是格外客气。
赵衫客打铁一打就是大半天,一开始准备用来斩仙学习的打铁手艺,如今却要打一柄剑送给仙人,命运实在让人啼笑皆非。
除此之外,每天剩余的时间老人便全部用来陪伴安平。
两人手牵着手,走过来安城的各个角落,也去过城外看潮起潮落,在沙滩上堆起一个又一个的沙雕。
安平用手捧出一个人形雕像,指着这个沙子雕像说这是他们的孩子。
让一旁的赵衫客既开心又羞愧,如果自己前半生没有一心追求剑道,追求武学的最高峰,那么此时,他还安平还真可能有个孩子。
安平似乎看透了赵衫客的想法,将沙球当做雪球扔向老人,大笑对方太傻,童钱就是他们的孩子呀。
赵衫客听得频频点头,忙说自己傻自己笨。
还有一次,老妇人从易宁那听说海藻加牛奶揉碎可以美容,便闹着要实践一番。
赵衫客哪会拒绝,以他的身手半天时间就收获颇丰,两人就像小孩子一般,将战利品揉碎又买来牛奶,过起了家家。
安平非要当娘,赵衫客无奈便只能扮演孩子,一番操作海藻被揉搓成了泥糊状,两人互相为对方涂抹。
只可惜,他们第一次试验最终因为没有提前清洁面部,又在沙滩上暴晒,最后两人脸不仅没白,反而还黑了许多。
安平说着没事没事,可赵衫客却心疼对方的很,不断吐槽易宁的方子也不一定全对。
也是这次,老剑神才发现,好像家里一直都没有安平专门的梳妆柜。
如果记得没错的话,这位身份显赫的公主,以前可是非常爱美的。
于是,为安平制作一个梳妆台,又成了老剑神心中必须要做的事情之一。
时光是人间最为留不住的东西,哪怕是易宁的修为也无法让时间停止。
它像一只藏在黑夜中温柔的手,在人们出神的恍惚间,物走星移。
这时一个月色温柔,海浪清和的夜晚。
平时这个时间医馆的所有人都已各回房间,但今天没有。
赵衫客带着安平安静的坐在院子的石凳上,在他们对面是安静端坐,一脸乖巧的童钱。
易宁拉走了以为要传授秘籍的曲风,因此小院里只有两个老人,一个姑娘。
他们宛如是一家人,好像也不需要用宛如二字。
“童钱,你是仙人,老赵的剑法可能以后对你不一定还有用,但婆婆希望你以后能将它传承下去,这是这倔老头一辈子的心血。”
安平抬起手抚摸着童钱的脑袋,轻声嘱咐。
“剑法有用,我会传承!”童钱回答得铿锵有力,只是她说这话时,却用上了武夫精气压制自己颤抖的嘴唇。
赵衫客这次也面容慈祥,他已经彻底脱下剑神的身份,这会就是个普普通通的老头。
安平从怀中拿出一块玉佩:“这是我娘传给我的,莪和老赵没有孩子,拿着可惜,你来处理它吧。”
“好!”
童钱起身接过玉佩,小心翼翼放入怀中,然后“咚”的一声跪在地上,向着身前两人磕了个头。
“爹、娘。”
这两声爹娘喊出,黝黑的姑娘再也压抑不住心中情感,眼泪夺眶而出。
二老十多年生活中的一举一动,对她的态度,童钱都懂。
她眼瞎心不瞎,在身前两人身上,童钱切切实实感受到了家的温暖。
这和师父给自己的安全感是两码事,这是小时候她想要,却一直没有享受到的情感。
所以两声爹娘喊得没有一丝犹豫,这个只跪过师父的双膝,跪得没有一丝停顿。
“好孩子,衫客我们有孩子了。”
安平笑了,她很开心,自己也蹲下身与童钱抱在一起,犹如失散多年的母女。
赵衫客也蹲下了身,他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眼眶通红,一直说着“好,好,好。”
最后,童钱紧握着玉佩安静的走到院子一角,蹲在亭午身边,静静地看着前方,为二老留下单独相处的时间。
石桌前,这会便只有两位老人互相看着对方。
“什么时候发现的。”赵衫客握住安平的手。
“我喜欢了你一辈子,你还想瞒着我吗?生病第二天就感觉出来了,你情绪低落还假装掩饰的样子真得好笨。”安平说着这话,笑得合不拢嘴。
“不疼吧。”
“不疼,易仙师的仙法还是很管用的。”
“那就好。”
赵衫客说着话,握着安平的手更加用力,而安平则笑得愈加开心。
月光照在院子中,对影成双。
两位老人抱在一起,赵衫客低头看着怀中的老妇人,这一刻他才发现,原来安平这么美,年轻的自己是什么废物呢,怎么能将她忽视。
“我走了以后,你要好好活着。”
“我会的,易宁说我还能再活二十年呢,我还想吃童钱的喜酒。”
“你可不准骗我!”
“不会!骗人是豆花!”
赵衫客回答,而后两人无言,只是静静感受对方的心跳。
许久,
“下辈子我还娶你。”
“上辈子你也这么说得。”
庭院内,他们在说着最后的告别,这一刻仿若永恒。
......
......
可惜,时间会走,凡人怎能永恒。
安平死了。
在天亮之时,这一天阳光明媚,就像她的一生。
来安城有个专门的万人坟,安平就被葬在那里,因为她说喜欢人多,喜欢热闹。
她的坟是赵衫客亲手挖的,用他的剑,最后那把铁剑折断了,老人却仿若未觉。
做完一切,平时精神矍铄的赵衫客,像失了魂一样,一直瘫坐,一脸神情恍惚。
他没有眼泪,也不说话。
直到安葬仪式的最后,易宁为他打开棺椁,老人见到遗体最后一面,突然性爆发地失声大哭,几乎昏过去。
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冲破天际,童钱跟着也哭了,易宁轻轻拍着姑娘的肩膀。
“童钱。”
赵衫客声音沙哑。
童钱快步来到他的身边,赵衫客拿出一柄漆黑长剑,和一个钱袋。
“剑是我和你师父一起打的,不是凡间的剑,放心用不会断。”
“好。”
“我比你娘大几岁,我以前担心会比她先走,就想要存够她以后生活的钱,现在你娘已经走了,这些钱我就花不了。”
“嗯。”
“再见。”
赵衫客捏了下童钱脸蛋,鼓励了下曲风,然后对易宁点点头,说了声谢谢。
最后,
老人在棺椁前自断经脉。
这一次赵衫客还是食言了,希望安平在地下见到他不会怪罪。
“第二个一百年开始了,我要再爱你一百年。”
在人间的风雪中,谢谢你来叩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