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牢房。

“你们都可以出去了。”

狱卒面无表情的打开了牢房，对着牢房之中的犯人说了一句。

王守仁下意识抬头，看向狱卒……你们这个字眼，包含他吗？

没人动弹，包括王守仁都没有动。

一是王守仁知道自己的罪名难以洗脱，二是王守仁看向其他犯人，知道这句话可能对他们说的。

毕竟，他这些天也清楚了，这些犯人并没有犯什么大错，只是输钱了心有不甘，扰乱了太祖忌辰秩序而已。

罪名可大可小。

“你呢！说你呢！”

“你们可以出去了！我们大理寺不是白养你们的地方！”

“话说，钱员外，你好歹也是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了，赖在我们大理寺白吃白喝好几天，好意思么？”

狱卒都无语了，直接脚踢鞭子抽，似乎想要把这一群累赘给轰走。

“我房子都没有了，还，还出去干什么？”蓬头垢面的钱员外终于说了一声。

“东山再起啊！你不是还有几百亩地么……十几条船啊！告诉你们一個消息，总统府已经放出消息……金陵宝钞市场太祖忌辰后就重开！你们难道不想扳本吗？这次宝钞交易市场，一旦开启，可是直接维持三个月，直到十月份的太祖诞辰！”

狱卒知道说其他的已经没用，直接放出了一个劲爆的消息。

“嗯？”

“宝钞市场重启！”

“等于说，我们的宝钞，不，不是废纸？”

“我们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这句话一出，王守仁便是发现这群狱友们活过来了，一个个的眼睛里面再次有了光，其他牢房里面的狱友也几乎一样，整个牢房好像都活过来了一般。

“真的吗？大人！”

“这消息保真吗？”

许多人还是下意识不信。

“爱信不信！不信拉到！你们想要继续呆里面也可以……十贯宝钞呆一天！我们可不会给你们提供白吃的机会！”

狱卒翻了个白眼，直接都不想解释了。

“嘶！十贯宝钞一天，你们抢钱啊！现在十贯宝钞，好歹也是一两多银子！”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这些人终于在双重刺激之下，争先恐后的冲出牢房。一下子，王守仁便是发现，这间牢房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又有些孤单了。

不过，这会儿这狱卒没有走，而是径直来到了他面前，给他解开了脚链。

“王大人，麻烦跟小的出去一趟，有大人物想要见你。”这狱卒变得重新客气了。

“嗯？我……见我？”王守仁奇怪了，下意识看他父亲一眼：“我爹呢？”

“那位大人物，只说了见你。”狱卒看了王华一眼。

“你去吧，儿子，记得不要乱说话。”王华也叮嘱了一下王守仁。

王守仁轻轻点头，带着心头的一缕疑惑，跟着狱卒走了出去。

这一走，他就是发现，狱卒直接还带他换上了自己的衣服，让他不穿囚服了。

然后……还带着他出了大理寺的牢房，出牢房的一瞬间，差不多二十多天重见天日，让他都忍不住遮了遮太阳。

“这位大哥，你要带我去哪儿？”王守仁终于意识到了不对，而且，带他的人也换成了典吏。

“跟着来吧，一会儿你就知道了。”这人也没说，径直在前面带路。

然后，王守仁便是发现，来到了大理寺的办公场所，会客厅这里，大理寺卿汪超正在陪着一个太监喝茶。

“大人，王守仁已经带到。”

“这是我们大理寺的汪大人。”

“参，参见汪大人。”

王守仁赶紧行礼，对那个太监，他直接无视了。

“罗公公，王守仁已经带到。”

汪超只是对他点了点头，旋即就对那太监客气说道。

太监赫然是八虎之一的罗祥，皇帝的近臣，汪超自然要客气礼遇。

“让他洗漱了吗？”罗祥上下打量了王守仁一眼，接着眉头微皱，感受到了王守仁身上的奇怪气息。

王守仁被看的也浑身不自在，这会儿也发现身上很痒。

“还，还没……”典吏有些吞吐。

“那还不赶紧带他去洗漱！”汪超直接呵斥。

“好！”

于是王守仁又被带去洗漱，并且还有了一套新的衣服。

他越发感觉奇怪，甚至问了一下典吏，才知道那太监是皇帝身边的太监。

这让他越发奇怪了。

“现在顺眼多了，王守仁，跟杂家走吧。”

他再次出现在罗祥面前，罗祥也没有跟汪超废话，直接就带着王守仁走了。

汪超还亲自把他们送出门。

上了马车后，王守仁更加好奇了。

“公公，我们这是去哪儿？”他也压下了对太监的一点点厌恶，果断发问。

“杂家还以为你是哑巴呢！自然是去见陛下，陛下要见你……待会儿见到陛下，可不能学你爹那样……”

罗祥终于等到他，也没有阻拦直接快速给他说一些见皇帝的细节和注意事项。

只是王守仁早已经懵了，啥，陛下要见他？

怎么可能，怎么会？他就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甚至是戴罪之身的污点官员，陛下怎么要见他，见他干什么？

他不禁回想起自己和皇帝见到的唯一一个场景，唯一一场对话。

想破脑袋，也不知道皇帝要见他干什么？

他爹知道不？还有……见了皇帝，到底什么是该说，什么不该说？他爹也没有教他啊！

他有些许紧张，忐忑了……虽然在牢房之中，他有一番收获，也尝试分析了一下朱厚照来金陵的心思，可得到的信息太少了，他分析也完全没用。

再加上，对金陵人生地不熟的，他再见皇帝，这下也没他爹陪着……难免忐忑了。

“好了！到了，下来吧。”

胡思乱想之下，王守仁都没感觉到地方了。

然后，下了地方，他更加惊讶了。

因为这赫然是金陵城外的码头，皇帝要在这个地方见他？这个见面地点，直接让他又是满脑子问号。

他只能木然的跟着罗祥，走到了码头。

码头……已经被清空。

除了江面上摆着几十条船，外面守备森严的士兵之外，就没其他人了。

但王守仁注意到，这些船一些张灯结彩，一些船则是站满了士兵，大体分为两个队伍。

陛下这又是要干什么？真要下西洋，即刻出发？王守仁一下子联想到了在牢房之中听到的大朝会信息。

“在这候着吧。”

胡思乱想的王守仁，跟着上了一条最大的船，然后……并没有第一时间见到朱厚照，反而被晾在一边。

因为，朱厚照现在正在说话。

“犯我大明者！虽远必诛！尔等此去倭国，必定要扬我国威……”

王守仁恰好就顺风听到了朱厚照，正在慷慨激昂的说了这么一句。

不是吧？陛下要出兵去倭国！？

王守仁更是震惊。

“还有！丘聚，朕希望你以三宝太监为目标，此番下西洋你的使命比三宝太监还要重大，肩负着向西方蛮夷世界宣传宣扬我们大明富饶和美丽……你务必要和他们说清楚！来了大明就有千贯宝钞……”

不仅去倭国，还要下西洋？

王守仁总算大概知道这两只船队的大概方向了。

可，无论是下西洋，还是去倭国，关他怎么一回事？

不是陛下要让我去西洋或者去倭国吧？

王守仁风中凌乱，有了一丝不祥预感，哪有人这样的啊！前面还坐牢好好的，转眼你就让人没有丝毫准备要去西洋或者倭国……

这样的突兀，让王守仁越发不安。

胜！胜！胜！

大明万胜！

朱厚照的话终于讲完了，船上的士兵和岸上的士兵们开始欢呼。这声音让王守仁再次回到现实。

“王守仁，陛下叫你了。”

罗祥也过来了，离谱……不是吧？王守仁头皮发麻，感觉双脚仿佛灌铅，已经不太想见朱厚照了。

他一点准备都没有啊！

可没办法，他还是木然的走到了朱厚照面前。

朱厚照在甲板，风大，他周围也围着几人，隔了十米远，王守仁就开始行礼。

“罪臣王守仁，见，见过陛下。”

王守仁这一次，甚至都不太敢看朱厚照了。因为，朱厚照一句话，真的能决定他的命运。

“这么远……起来吧。”

“王守仁，近点来说话。”

王守仁起身，连忙靠近了一点。这下，他偷看一眼，发现朱厚照脸上写着玩味。

“罪臣王守仁，叩见陛下！”他再次跪下。

“都说了，不用那么多礼。”朱厚照的声音传来：“王守仁，你抬头好好让朕看看，看看你在牢里面过的如何？”

王守仁只好僵硬抬头，迎上了朱厚照的目光。

“嗯，倒是瘦了一点。你在牢里过得还怎样？想通了是脑袋想事情，还是心在想事情吗？”

朱厚照看着眼前这个王守仁，外表憨厚，身体也还算强壮，应该不会死吧？

“回陛下的话，牢里还不错。大家都很友善，罪臣……也恰好有时间，想通了一点点事情。”

似乎躲不过了，王守仁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选择坦然面对。

“哦，想通了什么？”朱厚照好奇这家伙又能说出什么好玩的话。

“想通了……人有几颗心吧。”王守仁硬着头皮回答。

“嗯？人有几颗心……人不是只有一颗心吗？”

朱厚照果断被镇住了，这个家伙还是一如既往的思路清奇。

朱厚照旁边的朱佑杬、黄宝、陈清、林翰等都嘴角抽动，毫无疑问，对王守仁印象再次深刻了。

这回答，一如既往的狂野。

“人的确只有一颗心……可是，这要怎么看。我想到的是……比如陛下的帝王之心、比如我父亲的固执之心、李阁老他们从京城到金陵的恒心……以及巴结之心、险恶之心、比如还有前面几天狱友们的贪婪之心、侥幸之心……”

王守仁硬着头皮回答：“还有最后罪臣的忐忑之心。”

呼呼……

沉默得只有风声。

王守仁这回答一出，朱厚照意外，朱佑杬、林翰等人也被镇住了，收起了小觑之心。

这家伙的回答，非常完美！非常大胆！

“有意思！所以，王守仁，明白这些那么多心，有什么用？”

这家伙真的是越来越有意思了，朱厚照还没看到过这么闲和大胆的人，帝王心术才研究这些人心吧。

“罪臣还不清楚，但罪臣知道……或许明白这些心的心意之后，再去做事，可能有点不一样的效果。”

王守仁硬着头皮回答，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胆子，敢和陛下说这些东西。

“哈哈，倒是有意思。”

“那王守仁，你都这么说了，那猜到朕叫你来的用心了吗？”

朱厚照丝毫不介意，反而想逗逗他。

“陛下是让罪臣……去倭国，或者下，下西洋吗？”王守仁忐忑道。

朱厚照更开心了，这家伙也不一根筋嘛：“哈哈！猜对了！你应该记得，你们王家还欠朕两千七百个头……朕喜欢和聪明人说话，给你个赎罪的机会，以及……你自己选，去倭国，还是去西洋？”

朱佑杬、黄宝、林翰等人嘴角一抽，陛下还真的是一如既往的令人捉摸不透。

他们倒是要看看，王守仁怎么选择。

“陛下，我们家的两千七百个人头，怕是让罪臣……单单去倭国或者下西洋都还不够。所以，罪臣想要先选倭国，再选西洋。罪臣想要去一趟倭国回来，陛下能赦免我父亲和韩大人……之后，再去西洋。”

王守仁再次给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回答。

显然，他已经想清楚了，他与其选择一个，倒不如全都揽下。

自然，这里他也清楚，倭国比较近，能早点回来……可以先验证一波陛下是否遵守诺言，否则，其他都是空谈。

“哈哈！妙！妙！妙！”

“真的是好！你的选择，朕允许了！”

“现在，朕就赦免你的罪责，你之前是京城兵部武选司主事，现在，恰好转为金陵兵部武选司主事，就继续随着陈清！此外，朕在封你为禁军把总，负责保护好唐伯虎！你们先去倭国吧……”

朱厚照当场就给王守仁安排了。

“谢陛下！”

唐伯虎在一旁先谢恩，这一次，他是主动请缨去倭国的，要负责给朱厚照好好找地图上的银矿，因此他也随行。

“臣领命！”王守仁奇怪的看了一眼唐伯虎，也只能领命。

没有一丝防备，刚出狱他就真的要下海了！

“好吧！差不多了！”

“朕的送行，就到这里！”

“希望你们都能完美完成任务！”

朱厚照随后看向陈清和丘聚。

陈清是兵部侍郎，这次统筹了三千人去倭国。此外还有两个葡萄牙人，王守仁、唐伯虎也在其中。

丘聚是他的八虎之一，见刘瑾和魏彬受到重用，也主动请缨要当大明广播小分队，随行有葡萄牙人费舍尔。

总之，都是一个尝试和试探。

“是！臣定当竭尽全力完成任务！”

两只船队就在朱厚照的注视之下，浩浩荡荡的从金陵码头出发了。

这一个十天，朱厚照基本完成了大半目标。

送走了这一批人之后，第五次聊天的时间，也恰好来到。

朱厚照马不停蹄的直奔皇陵。

船舶上……看着远去的金陵，王守仁更是心情复杂，完全没有想到，从牢房到倭国，竟然如此的接近。

“怎么样……阳明，还不习惯吧，还没有反应过来吧。”

甲板上，王守仁的肩膀被拍了一下，转头发现赫然是唐伯虎。

“伯虎兄……没想到当年京城一别，我们……竟然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一起。”

王守仁自然认识唐伯虎，他只比唐伯虎小两岁，科举经历都差不多，甚至两人都落第好几次。

反正，两人都在京城参加科举，算是同年，也是旧识。

这番从牢房里面出来就猝不及防出海，让他完全没有心里准备，现在唯一的心里安慰是，他还有个唐伯虎作伴。

“是啊……人生际遇，有些时候真的还一言难尽……”

唐伯虎看着远去的金陵，也同样感慨，不知道自己这奋力一搏，到底能不能博出一个前程。

“莪有些想不通，伯虎兄……你明明都给陛下办事了，也只是一介书生，为何也要去倭国？陛下还让我保护你……”

王守仁奇怪的看着唐伯虎，一时间不清楚唐伯虎在这个队伍上的定位。

“可能是，我比较会画画吧，陛下需要我把倭国地图给画下来……”

唐伯虎半开玩笑的说道，王守仁看着他：“你觉得我会信吗？”

“呵呵，反正到倭国……你全程保护我就是了，跟着我……我也保证你安全。”

唐伯虎笑笑不再透露更多了，王守仁也知趣的没多问，心头反而对倭国之行，有了一点莫名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