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斜挟了一嘴豌豆,嚼得津津有味。
“我不明白,你到底捅了多大的事,能让凤州官吏都快翻脸了。”
真的很好奇,一般情况下,到不了这地步。
“因为,我见到了一个早就死去的人。”马周一声长叹。“去年凤州粮仓失火,烧了正仓粮食,以及司仓史茅士霸。”
官吏的档案,除了文字记录特征,还有图案在册,马周看到茅士霸的肖像,对他眼角的痦子记忆深刻。
偏偏马周在梁泉县城外,看到了茅士霸健全的躯体,眼睁睁地看着他从眼前逃遁。
之后,凤州的官吏脸色就变了,无论马周去哪里,都有三五名膀大腰圆的官吏相随,虽然是笑脸相迎,但马周连梁泉城都出不去。
马周随行的流外官加吏员不过十人,在凤州官吏严丝合缝的监控下,连通过驿所带一封信都做不到。
要知道,驿所可是兵部驾部司的下属机构啊!
柯斜顿了一顿:“所以,那个状告你吃肉的文牒,其实是在救你?”
这世间,到底谁黑谁白,不到最后居然看不清了。
马周神情凝重地点头。
萧瑀修书,倒是让凤州官吏稍稍放松了监视,可真正让马周脱困的,是一团右候卫翊卫。
这個时期,十二卫翊府的战斗力是极强悍的。
如果再僵持下去,早晚凤州的耐心耗尽,就是对马周动手之时。
柯斜一声叹:“宾王兄,这个案子不是你我能够动得了的,需要靠吏部司。”
马周默默点头。
凤州大小官吏几乎抱团,除了状告马周的人算异类,其余官吏在凤州都盘根错节,只有以升官的名义,一个个抽调出凤州,大量外来官吏渗透凤州,案子才查得下去。
比如说以九卿之位抽走刺史,以下州刺史之位抽走别驾,以入流为饵抽走大量流外官,以流外官行署之名抽走胥吏。
即便明知道这是毒饵,依旧会有不少人前赴后继,这就是阳谋。
所有人难免有一个念头:万一呢?
幸好这一次,马周还没来得及触及凤州官吏的逆鳞,否则必死。
粮食啊,永远是一个敏感的话题。
特别是在农耕时代,粮食可以让人为之疯狂。
马周口风很严,连前去救援的翊府郎将赵道兴都不知道前因后果,更没人接触到茅士霸。
“宾王兄能平安归来就好。你是做大事的人,不划算跟当地硬碰,就像蓝田玉不划算跟瓦片碰一样。”柯斜笑道。“日后可以带着马载,到亲仁坊我家做客,我那三弟柯喜跟马载年龄相当,应该能处得来。”
马载喜笑颜开。
官员子嗣,特别是小官的子嗣,家境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在坊中多数为良人子弟的环境下,即便本性良善,也很难交到朋友,连玩伴都没几个。
没法,民与官天然就是个隔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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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哉闲哉地骑上次马,柯斜沿着兴安大街前进,却看到东市方向冲出几个游侠儿,抡着没肉的羊腿骨砸得山响。
这就是大唐特色,没法。
即便游侠儿闹得实在不像话了,打死两个儆猴了,也只安静得几天。
毕竟这种特殊生态的产物,虽然很多时候闹心,可吆喝一声募兵还真没游侠儿袖手旁观。
游侠儿在街头厮混也是迫不得已,有好营生谁不愿搏个封妻荫子?
不读书、没家产的游侠儿,连一伙自备六匹驮马(牛、驴、骡)的能力都不具备,府兵都没资格当,只能在长安、洛阳、太原、幽州几个大地方厮混,等待朝廷募兵。
毕竟,募兵是不需要自备马匹的。
一道略微瘦弱的身影,挥着羊腿骨击退一人,拔腿就跑,却被掷出的羊腿骨砸到背上,整个人扑倒在柯斜马前,成了正儿八经的扑街。
柯南梦与两名防阁同时抽出泛着寒光的横刀戒备,后面的游侠儿骂骂咧咧地转身。
“瓜怂!算你狗命好!以后见你一次,我们打你一次!”
扑街弃了羊腿骨,油腻的手在破烂的衣裳上擦了一把:“多谢官人相救!咦,恩公?”
柯斜皱眉,自己什么时候跟游侠儿有瓜葛了?
“栎阳县赵庄,粪土草民赵宽颐拜见恩公!”
柯斜才恍惚想起那一船偷越渭水的栎阳县黎庶:“赵宽颐?你们百人没回栎阳县?”
赵宽颐咧嘴笑了:“没有百人,最后还存活八十七人,熬过最艰难的时期,我耶耶赵难柱带他们回赵庄了,只有我不想困在赵庄那巴掌大的天。”
在平常,一庄死个十三人绝对是大事,可在荒年,“才”死了十三人,庆幸吧。
所谓的坚强,就是能笑面展示身上最痛的伤口。
不要相信所谓的意志,幸存者偏差而已,一百人里活下一人,就会有无数人喋喋不休地说这是靠意志。
笑话,死去的九十九人里,难道就都没有意志?
把这些鼓吹意志的人全部扔沙漠里,不给水、不给粮,让他们凭意志走出来试试?
赵宽颐的理想很昂贵、活得很狼狈,能在大大小小、分分合合的游侠儿团体中苟且活下,就耗尽了他全部力气与运气。
要不是遇上柯斜,今天他说不定就漂浐水或者渭水里了。
转身,赵宽颐倔强地挺直腰板要离去,身上、背上的痛楚,一定不能显露。
可是,腹中饥肠响如鼓,没有野菜和水煮。
柯斜眉头拧了拧,柯南梦开口:“瓜怂,受伤了就医治,饿了就吃,硬汉不是这么撑的。”
赵宽颐的腿一软,差点没站住。
当初给全庄父老吹的牛皮,就是遍体鳞伤也得实现了,可再也没人问一声可痛。
“御史,能不能把他领回去,占一个庶仆名额?”
当着外人的面,柯南梦的礼数还是很周全的。
柯斜马鞭虚抽了一下:“就你滥好心!”
柯南梦笑呵呵的,上前一把拽住赵宽颐的胳膊,往亲仁坊走去。
赵宽颐身子放松,迷迷糊糊地顺着柯南梦的牵引前行,稀里糊涂灌下一碗粥,然后被几名防阁粗鲁地洗刷了一遍,再叫来医人包扎上药。
即便到了最后躺下,赵宽颐仍然觉得自己在做梦。
带着太阳气息的被褥,好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