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其实也不是柯斜慧眼独具,但只有他说了出来。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才是为官的态度。
要是哪天倒霉,断趾断到自己身上了,那也自认倒霉。
“断趾是武德年定的律令,你的意思,武德朝的律法错了么?”权万纪正气凛然地横加指责。
都撕破脸皮了,话就不必说得太好听了,柯斜冷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治书侍御史断得一手好冤狱。武德年间,天下还在动荡,贼寇层出不穷,此时用重刑,正合‘乱世用重典’精义。”
“如今是贞观四年,突厥被打散,颉利可汗被俘,民间已经安定许多,再用重典就不合时宜了。”
“不知道治书侍御史对下官的解释可满意?可还要再扣上几条杀头大罪?”
最后一句把权万纪臊得老脸通红。
正人君子的面具被柯斜扯下来,拿鞋底踩了几下,这脸啊,算是丢尽了。
尚书左仆射房玄龄挑眉:“臣房玄龄以为,柯御史这建言,很合适。”
吏部尚书长孙无忌举笏:“臣长孙无忌以为,《武德律》参照前朝《开皇律》简单修整而成,一来太过简陋,二来许多地方已经不合时宜,可以重修律法了。”
贞观天子顿了一下:“着长孙无忌、房玄龄率诸大臣,重修律令,命名《贞观律》,要体现宽严有度,对邻里争端等小罪尽量从宽,却也要有法可依。”
“殿中侍御史柯斜对律令一事有独到见解,兼修律员外,供随时召唤询问。”
长孙无忌在律令这一块的造诣,在贞观年是顶尖的。
众大臣领命,柯恶喜不自胜。
大郎出息了,当员外了。
当然,这个员外跟员外郎没有一点关系,也没有增加任何俸禄,仅指“正员之外”,有那么一個名义,可以方便进入政事堂聆听垂询。
但有这么一个资历,以后的升迁要便利得多,相当于宣告柯斜不会被困在八品的地位上。
不是所有冠了“员外”的人都能升迁,但有这名头,机会是要大得多,相当于加分项了。
“朕之三子恪,为蜀王、益州大都督,一直是遥领,没上任,现已十二岁,可以赴藩。”贞观天子淡淡开口。“恪年幼,需要饱学之士督导辅佐,治书侍御史权万纪性格方正,可为蜀王长史。”
权万纪带着微笑的面容迅速垮了下去。
什么玩意,外放也就算了,为什么是从四品上亲王长史,不是正四品下大都督府长史?
品秩只是一线之隔,实权却是云泥之别。
亲王长史才多大的权利?
大都督府长史,在亲王没有视事能力之前,可是整个大都督府实质上的一把手!
外放在原因,他自己也心知肚明,跟弹劾柯斜有关系。
情绪上来了,说话不过脑子,第二次弹劾有刻意针对之嫌,也难怪被天子厌恶了。
“嗡嗡”的议论声在太极殿散开,中书侍郎颜师古满脸讥诮,青白眼功夫展现得淋漓尽致。
这种品行也想执益州牛耳,想屁吃呐!
颜师古虽然嫌弃贫家学子,但品行还是称得上端正的,爱憎分明的性子也招了不少非议,却仍旧我行我素。
权万纪这外放,品秩是升了两级,本质还是贬谪。
他要是为了升官发财弹劾柯斜一次,倒也情有可原,可这不依不饶的架势,加上柯斜撕破脸皮的回答,就让天子不悦了。
为官的气度呢?
这么搞下去,权万纪与柯斜只能留一个在长安城,走的当然只能是权万纪。
柯斜年纪轻、资历浅,可他擒了颉利可汗呐!
柯斜不敬上官,可他擒了颉利可汗呐!
柯斜妄言律令,可他擒了颉利可汗呐!
总而言之,谁对大唐更有利就留谁。
权万纪这种只会动嘴皮子的人,又不是无可替代。
倒是柯斜这种干实事的官员,太缺乏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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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六日。
柯斜跟牛芳芳一道,向柯恶与继母辞行。
柯恶满眼惆怅:“替我多给你阿娘上一炷香。那么多年,她一定寂寞了,过些年我去陪她。”
继母面容一板:“当着娃儿,胡说八道什么?大郎,最后那句不准说,当他发癫了。”
柯·耙耳朵·恶悻悻住嘴。
婆娘发飙了,惹不起。
柯行恋恋不舍:“兄长,我想回去吃泡梨、柿饼、油糕。”
柯喜嚷嚷:“柿饼!”
继母犹豫了一下:“大郎,你看可方便带二郎、三郎回去?按说,他们也该给你阿娘上香了。”
柯行、柯喜立刻欢呼雀跃。
牛芳芳抿嘴笑了。
要不是牛进达极力反对,牛师赞他们七兄弟都想跟着去丹州义川县耍耍。
柯南梦带着花氏、柯居贞,照样跟着柯斜走。
柯斜回家扫墓,柯南梦也同样得扫自家的墓。
加上赵宽颐、五名防阁,由柯达崖统一调度安排,也有个小型商队的模样。
横刀、皮盾、弓箭、木棍、双头叉,几乎每个成丁一份,柯行只配备了木棍、皮盾,柯喜给了个短棍玩耍。
有步、有骑、有乘奚车,按照理想状况,这样一支队伍,遇事能快速反应过来。
柯斜骑在次马上,前后瞭望,看看哪里有风吹草动。
练箭的人本来视力就好,稍稍突破之后,柯斜感觉自己更加敏锐了。
摘弓搭箭,箭矢破空,射入百步的塬下。
柯南梦跳下马,一路小跑着冲下去,笑呵呵地拎着一只中箭的兔子回来。
“御史这箭法越来越出神入化了。”
在单独相处时,柯南梦可以没规矩,一口一个瓜怂;
在其他人面前,御史的脸面是要给的。
赵宽颐眼中现出羡慕,却问柯南梦:“阿叔,你就不怕御史再发一箭,误伤到你啊?”
柯南梦哈哈一笑:“什么叫默契啊!我敢冲出去,就因为知道他必然不会再射。”
从小光屁股长到大的默契程度,是不需要言语表述的。
柯喜瘪嘴:“兔兔那么可爱,为什么要杀它?”
牛芳芳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哄他。
柯行笑呵呵的:“兔腿叫兄长留一只给阿弟,少撒一点秦椒。”
柯喜脆生生地应声:“好!”
转眼间,柯喜满面笑容,再没有半点晶莹的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