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医的院子干净如昔,仅有的几片落叶也被贾宝医蹒跚着扫进撮箕里。
没法,许多学医的或多或少有点洁癖,这都算好的了。
“老咯!扎不了银针,按摩也没力气,废物一个。”贾宝医叹息。
“哪能啊?你多活一天,新丰的黎庶多安心一天。”柯斜安慰道。
还真不是吹捧,有贾宝医开口,新丰县有事求到太医署都好办得多,至少不会派左腿痛了包右腿的天才来折腾。
再说,贾宝医动不了手,可不代表动不了口,新丰的医人茫然无知时,他可以提点一二。
“人老话多,闲扯一些破事。”贾宝医的眼睛微微失神。“折冲府驻扎新丰,总体来说是个好事,可土地就是個大问题。”
刨开原先的司农寺新丰屯监占了耕地不说。
新丰折冲府公廨田四顷;
上府折冲都尉六顷;
果毅都尉各四顷,合计八顷;
长史、别将各三顷;
兵曹参军二顷;
校尉每人一顷二十亩,合计六顷;
旅帅每人一顷,合计十顷;
队正、队副每人八十亩,合计三十二顷。
整个折冲府,总计要占耕地七十四顷。
但整个新丰县,才四千顷左右的土地啊!
也就是朝代更迭的时间不长,人口还比较稀少,才没有酿成争端。
到了人口膨胀时期,这么多地,足够折冲府与地方民众打上一场了。
关键是新丰折冲府占的,都是毗邻县城的耕地,这就难免让人不满了。
可是,让府兵们去更偏远的地方耕种,就更不现实了。
所以,想要新丰县地盘上更安全,住在县城的庄户们就不得不更勤奋、更起早贪黑,矛盾总是难免。
“世事总难两全。”柯斜只能和稀泥。
土地的划分,想必当初的楚三江与没路真难提狠狠吵过,现在这结果应该是妥协的产物。
打了个呵欠,贾宝医指了指厢房:“老地方,被褥什么的都在,前两天才晒过。”
不知道为什么,躺在熟悉的床铺上,盖着满满阳光味道的被褥,柯斜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叽叽喳喳的麻雀飞到树梢,唤醒了黎明的一束光芒,辗转反侧的柯斜跳了起来,迅速整理了一下衣冠,打开房门。
当年这个时辰,贾宝医早就在院中慢腾腾地练起了五禽戏,可如今竟没有动静。
轻轻推了推堂屋的门,竟然没有闩,不晓得昨夜的风为什么会那么温柔。
然而,柯斜的心愈发沉甸甸的,一口气哽在喉头,上下不得。
起居室依旧是简朴的木板床,贾宝医躺在上头,一点动静没有,面色隐约苍白。
柯斜伸出手指探了一下他的鼻息,神情瞬间失落。
贾宝医在睡梦中仙去,世间再无这位善良、有洁癖的医师。
床侧,是一口薄皮杉木棺材,连油漆都没上过。
守在屋中,柯斜看到案头一张字迹颤抖的信笺。
“贾宝医老了,不知道哪天辞世,好在这一辈子没有作恶,多多少少也救了些人,就是在祖师面前也能说一声‘无愧’了。”
“虽然不能为祖宗留一男半女继承香火,但新丰县的哪个娃儿,贾宝医不能视如己出?”
“宅院若能捐给蒙学,我在天之灵也欣慰。历年积蓄,尽在床底,简易入土后,有余钱就捐给蒙学吧。”
日头初升,新丰令楚三江、司法佐蒋道理率几名吏员换了常服,拎了新丰市白事铺子的东家过来,让他赶紧筹备齐简易丧葬所用的物品。
因为,大唐的集市开门时间,统一是午时。
不是蒋道理这种本地人,还未必知道白事铺子东家住哪里。
白幡升起,笙萧吹奏,街坊四邻自动来帮忙,清洗遗体,更换寿衣,更有精通化妆的为贾宝医脸上补一些妆容,让他看上去更栩栩如生。
细说起来,多数街坊都受过贾宝医的恩惠,他们自觉自愿地过来帮忙,不少人还自带米、菜过来襄助。
楚三江当着众人的面,将贾宝医的遗嘱念了一遍,一些感性的街坊甚至都哽咽了。
这样一位好人,为什么天不假年啊!
哪怕贾宝医的岁数,在这个年代已是高寿,街坊们还是惋惜不已。
柯斜对楚三江道:“把摩诃寺阿摩禅师、玄理观玄象律师请来,与老友告别吧。”
蒋道理迅速出了院门,抓了两名不良人,让他们迅速出发报信。
即便是遵照贾宝医本人意愿,丧事尽量从俭,依旧停棺三日,才由街坊们送出东门,入土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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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南县、蓝田县、鄠县、盩厔县(注)、咸阳县转了半圈,盘点各畿府的口碑,柯斜发现,还是咸阳县两个折冲府最老实。
府兵个体与游侠儿赤膊火并的事倒不算罕见,却算不上欺压良善。
嗯,游侠儿这个群体,跟“良善”二字从来不沾边。
究其原因,鬼怕恶人。
刘仁轨当陈仓尉时,胆大包天打死横行无忌的陈仓折冲都尉鲁宁,非但不死,还升官为咸阳丞了。
那么,刘仁轨敢不敢打死咸阳两个折冲府的折冲都尉?
官府对恶人的刑法严苛,才是对良人最好的保护。
要是动不动就“罚酒三杯”,良人只有哭死的份。
一身青袍的刘仁轨在咸阳街头细细过问父老,有没有谁过度扰民,看得游侠儿都赶紧溜得远远的。
游侠儿只是胡闹,刘仁轨可是在天子面前都硬气的,比不过。
刘仁轨意外地扫到柯斜的身影,不悦地翻着白眼,鼻孔里哼了一声,来了个擦肩而过。
柯斜同样鼻孔朝天,一点好脸色不给。
失算了,就该穿官服来这儿,让讨厌的刘仁轨行礼、再行礼,行到他吐为止。
就是那么相看两厌。
两个折冲府的折冲都尉各带僚属,在前方恭候柯斜的大驾。
柯斜离开盩厔折冲府时,早有府兵将柯斜的动向传到咸阳两个折冲府处了。
所以,说什么暗访,除了第一处能出其不意,后面就纯粹是明察了。
无论哪个朝代,下面的官吏天然会互相通气,以应对上面的暗访,腚都尽量擦了个干净。
实在擦不了的,就让上官路遇猛兽、盗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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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盩厔县,即周至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