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隐高树,夜深黑更浓。
荀炵已经修整完毕,他抬头看着依旧漂浮在空中,体型比之前大了一圈不止的黑色水母,啐道:
“也不知哪听来的邪门方法,居然还真的把自己一身修为给封了,去历练个什么破红尘。玄炁化为己用你不用,与暴殄天物何异?如今沦为黑海月的养料,我看你是历练了个笑话!”
忽地,他身上缠绕的那条殷红细蟒开始游动,将腰侧的一只螺送到了荀炵的脖边。
这螺巴掌大小,浑身布满恶心的藓藻,螺口处还布满了细密的触须,赫然也是一只邪祟。
荀炵脸色一变,赶忙将这螺凑到耳边,他仿佛是在对着这螺说话一般,恭敬道:
“师姐,有何吩咐?”
那螺上的触须齐齐右旋,一道魅惑的声音竟自螺中传出:
“你那边情况如何?”
“一切顺利,这莲剑尊者当真如师尊所言已经封了修为,如今她已被困在师尊交予我的黑海月中动弹不得。”
荀炵有些得意,他可是以化羽境修为困住了五洲赫赫有名的莲剑尊者,足够自傲。
“师尊连黑海月都给你了?”
“嘿嘿,师尊说这黑海月专治这种外强中干的正道人士。她若是心志坚定,或许半日可出,若是心志不坚,那便就此沉沦,一身修为尽失咯。”荀炵舔了舔嘴角,又期待地问道:
“师姐,你说我若是能杀了师尊都没得手的莲剑尊者,师尊会怎么奖励我?”
螺中之音难得清正些许:
“别小看她,如果仅凭你就能杀她,师尊为何只是让你拖住她?你想贪功,那就做好殒命的准备。”
“荀炵明白,师姐你那边呢?可还顺利?”
“布雾君已经出现,食梦鬼尚未现身,不过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不愧是师姐!那……师尊什么时候到?”
“不该问的别问,你专心拖住莲剑尊者即可。”
话音刚落,螺中触须又一齐左旋,便再无声响发出。
荀炵悻悻然将传音之螺别回腰侧,嘴中低声骂道:“臭女表子装什么呢?不就是怕爷爷功劳比你大吗?”
他又望着更大了些的黑海月,眼神尽是快意。
这说明此时莲剑尊者一身的玄炁正在飞速地流逝,被黑海月贪婪地吸收着。
如今半日时间已过,这莲剑尊者还未破出幻境,说明她很可能已经彻底迷失其中。
他就不信这女子被黑海月折磨这么久之后,还能是他的对手!
……
何疏桐也不知道自己掉进了什么地方,一片虚无的黑暗让她心慌。
她想要破开这层羊水一般的束缚,终究是无能为力,她就只能这样一直……一直跌落。
蓦然,好像有一抹亮光出现,她挣扎着游去。
光影之中有四位美妇人,三位神情艳羡,一位喜形于色,而这位的身边,还有一個粉妆玉琢、一脸得意的小丫头。
喜悦的美妇人把手放在女童头上揉了揉,尽是宠爱:
“我们家小桐啊,三岁就通脉境了。前几天抓周,你们猜抓到什么?”
“什么?”
“抓到了一卷书!以书入道何其稀有?将来啊,她肯定是天仙样的人物!”
众人也欢笑着附和她,对女童的夸奖不绝于耳。
……
光影掠过,又立马换成了另外一幅光景:
那位夸赞自己女儿的美妇衰老了一些,旁边还有一位身着华服的魁梧中年男人,而那位女童,已经长成一位沉鱼落雁、亭亭玉立的少女模样。
美妇一脸责备,男人一脸严肃,少女则是一脸桀骜。
“让你去读书!非要学什么剑!女修千千万,用剑者有谁证了真仙?快些把你这些破剑都给我扔了!”
“桐儿,你娘说得不错,你天赋在书道。为天下著书,引人间文脉,无论对仙凡都算功德无量。玄霄宗的书仙峰愿收你为首席,你切莫再任性妄为了……”
“好啊你!你还敢偷学族里的禁功!这冰心功可是牺牲七情六欲为代价的邪功啊!你是不是要炼成个白眼狼,不想认我这个娘了是不是!!”
“什么?桐儿你糊涂啊!为了和你娘作对,也不止于此啊!”
少女横眉怒视,眼含泪光,她将手中的书撕得粉碎,愤而出城。
她没说的是,她是为了配得上娘亲向别人吹嘘时那个进境神速的她,才擅自偷学的冰心功。
……
光影更迭,下一幕更清晰的影像出现:
一男一女两位垂死的老人躺在床上,空气中都是生离死别的哀痛味道。
两名堪称人间绝色的女子靠在床边,她们一黑袍一白裙,各自握住一位老人颤抖的手。白裙者,赫然就是当年那离家出走的少女。
“楚君,小桐,休要悲伤。人终有一死,连仙祖都不能避免的事,又何必哭泣呢?只是这鸳剑,要断在我手里了……”
老翁颤悠悠地喟叹,让那位黑袍女子更加泣不成声,而白裙女子则神情更痛,只是怎地也挤不下泪来。
“爹,你别这样说!明明是断在我手里的,跟你有什么关系?”黑袍女子满是自责,把老翁的手抓得更紧。
“你还有脸说!你一个丫头片子偏爱赤手空拳,连点鸳剑的皮毛都没学会,算个屁的鸳剑传人!咳咳!”
老翁气得直接咳嗽了起来,黑袍女子赶忙替他拍背,老翁又缓道:
“还是你娘好,能含笑九泉啊。收了个天赋异禀的小桐当徒弟,也算是对得起鸯剑的列祖列宗了。”
老媪则拿胳膊肘费劲地戳了下老伴,又反将白裙女子的手握住道:
“小桐啊,别听那老头子的,我收你为徒是喜欢你,跟鸯剑的传承并无关系,你今后也不必把这个当作负担。”
白裙女子木讷地点了点头。
老媪又慈祥地笑道:“比起传承,我更希望你和楚君,能找到自己称心的道侣。仙路苦寒,没个人相拥取暖,会很冷的……”
白裙女子咬咬牙,坦白道:
“师娘,我、我一个人就能证得真仙的,不需要什么道侣。”
老媪错愕了一下,旋即就笑得更加慈祥,只是眼角有丝丝怅然:
“人生在世,随自己心意便好……”
而下一刻,这笑容就永远凝固在了老媪的脸上,老翁似是察觉到了什么,流下两滴浑泪后也阖上了眼。
黑袍女子悲声高呼,她抹去眼泪,怒视着白裙女子道:
“何疏桐!我娘都要死了你都不肯骗骗她吗!非要让她带着遗憾死去不可吗?如果不是你走投无路,我娘怎么会收留你!”
“我这是鸳鸯剑宗!是你个冰心女死皮赖脸非要拜入门下学剑,不找道侣你学什么鸳鸯剑!”
白裙女子哑然低下了头,一个问题也答不上来。
……
何疏桐明白了,这都是她过去的记忆,接下来的一幕幕如走马观花般依次浮现:
画面中的她还是一袭出尘仙女般的白裙,她站在恒高城何家的大门外有些犹豫。
此时的何家张灯结彩、一派喜庆,而在大气的门匾下,络绎不绝的宾客们嘴里都振振有词地贺喜道:
“恭喜何家家主,喜得麟儿!”
淡漠的她站在喜悦的人流中,像个无所适从的外乡客。
她抿了抿唇,然后转身离开。
这一离开便是六十年,在此期间她在中洲各地游历,一路以来都是形单影只。
她觉得自己的剑越来越冷,心也越来越冷。
再后来她为了破境,于灵生福地之一的玉环池,在那池中万朵莲花的簇拥下打坐二十五年,终破入洞虚尊者之境,还自创出一套震古烁今的莲生剑法。
一剑出,万莲生。
破境之后她又回到了何家的大门外,不过今天的何家不是欢天喜地之景,而是挂满白布、一片肃穆,所有人都在披麻戴孝、痛哭流涕。
家主夫人、她的娘亲,仙逝了。
前来吊唁的人从她身边走过,他们低声交谈着:
“听说柳夫人死前都在念叨她女儿的名字,活生生被她女儿给气死了!”
“谁要有个女儿离家出走百年不归,都得被气死!”
那天下了好大的雨,雨水打在她的脸上,她甚至不敢踏进去看娘亲一眼。
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淡漠,亦或者是愤怒,她转头一人一剑上了恒高神山,没有人拦得住她。
她立在巍峨缥缈的书仙峰下,一剑将它剁成了两半。
多出来的那一半,叫莲花峰,玄霄宗生生多出来的第十三峰。
自此她成了中元洲第一宗门玄霄宗的第十三位大长老,莲剑尊者,天下闻名。
但是父亲,和那未曾谋面的弟弟从始至终没有来看过她,她也没去看过他们。
她姓何,但好像姓什么已经不再重要,往后世人只称她为莲剑尊者。
她虽是一峰之主,但不收徒、不讲课,她的冷漠独行受到了许多人的非议,唯有那个如师娘一般和善的玄霄宗宗主力排众议,鼎力支持她。
而在九十年前那场神山立志要彻底净邪的大战中,人称玉静真君的老宗主死了,就死在她的面前。
为了救她。
玉静真君身上长满了本应长在她身上的藻荇,无尽的触手从老媪的七窍之中伸展而出,两颗圆滚滚的眼珠滚到了她的脚边,她无能为力。
玉静真君忍受着全身的腐烂安慰她,说自己不是为了救她而死,而是自己本就该死,此举只是想要死得其所罢了。
玉静真君看着面无表情的她笑了笑,请她刺破自己的灵台,送自己最后一程。
她还是流不出泪,点了点头举起了剑。
“还是救你好,你冷的像块冰,亲手了结我肯定不会难过……这样我……也就不会愧疚了……”
玉静真君死前的这句低语,她分不清是嘲笑还是坦言,但永永远远地烙在了她的心里。
之后她机缘巧合下多了一位弟子,可她几乎忘记了要怎么与人交流,更别提初为人师毫无经验。
幸好弟子天资绝人,早早就成了神山天骄榜的魁首,人称望舒仙子。
可惜的是她冷若冰霜,把唯一的弟子教成了个比她更冰的冰山。
再后来她从书上看到,练冰心功者受功法影响,淡情寡欲,若想求变或可封去一身玄炁,回归凡人去重品酸甜苦辣、喜怒哀乐,到历尽红尘之后再恢复修为,或可改变冰心。
恰在此时,官楚君找到了她,楚君请她帮忙照顾好唯一的弟子,一个十岁的盲童,而楚君自己则需要去探寻一个隐秘的真相。
她答应了,作为条件,她被允许住回了剑宗的小院。
她同时也封锁了自己一身的修为,开始成了那个盲童口中没有修为的师娘。
重归凡人的她却并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变化,心还是一样的冷。她坐在房间中,习惯性地打坐、弹琴、听雨、看雪。
那盲童拿着一串糖葫芦问她,师娘想吃吗?
她拒绝,没有开门。
那盲童抱着一摞棉絮问她,师娘睡得暖吗?
她拒绝,没有开门……
还有无数次类似的场景重复上演,这些回绝都是她过去两百年来最自然、最下意识的行为。
她觉得自己该有所改变,但是她不知如何应对,更不知如何与除了官楚君之外的人多说两句话。
指点一下这少年的剑术,在少年小心翼翼提问题的时候教教他,已是她能做到的极限,她常常会想:
他很害怕自己吧……如果换个人是他的师娘,或许他会开心一点……
凡人状态下的痛苦与迷茫是如此浓重,她绝望了,或许没有人在意的、冰冷的死去是她应有的报应。
无论仙凡,这颗冰心已经融不掉了。
她最开始就该听娘亲的话,相信所谓的抓周去选择最讨厌的书,弃掉最爱的剑。
这样老老实实不会逞强偷学冰心功的她,就会是娘口中炫耀的那个天仙。
这样的话,她也就不会气死娘亲,不会让师娘抱憾,也不会害死玉静真君。
正如玉静真君所言,她不会为别人的死而难过,自然也不会有人为她的死而难过。
唯一的弟子会被神山找到更好的师父,楚君托付的游苏会有顾垚照顾。
那就安心地死吧……
没有人在意地结束这失败的一生……
何疏桐任由自己在黑暗中飘荡沉沦,浑身宛如火灭之后被风吹散的灰烬,愈发的透明。
一股解脱感油然而生,她好想流泪,可是真的流不下来……
“师娘!我们一起走!”
何疏桐好像听见有人在叫她,那声音很熟悉、很焦急。
“师娘别怕,他们不敢乱动的!你快出来,我们走!”
是游苏……他怎么了?
“师娘!走啊!快出来我们一起走!”
那个总是淡如止水的少年,怎么也会出现这样恳求的哭腔?
何疏桐急不可耐地追寻声音的来源,她拼命地向前游。
她拨开迷雾,好像看见了数十个凶神恶煞的人正围攻着游苏的场景,这些人是要杀他。
游苏满身的血污如同应激的困兽,他双目漆黑,正一手提着他的师妹,一手挟持着一个少年,站在她的房前不断地呼喊着她。
何疏桐看懂了游苏的所作所为,他是在固执地要带她一起逃。
“不要管我了!你带着你的师妹逃就好了啊!”她对着虚景无声地呐喊,“不要管我了……就让莪死就好了啊……”
那个老者告诉游苏,他的师娘早已不在房间了,她留下传音令骗了他。
游苏破口大骂,这还是她印象中,这个懂礼节的少年第一次骂脏话。
何疏桐觉得心如刀割,一如之前的每一次。
“师娘勿怪,我带你走!”游苏抬起脚,就要踹开那扇门。
即便是这种时候,他也要请她忽视他的失礼。
“不要!不要!”
何疏桐几欲窒息,无力地想要阻止游苏。
她不想让游苏打开那扇门,她不想让游苏觉得她骗了他,更不想让游苏在最需要她的时候发现她不在身边。
她害怕这个世上唯一一个在乎她的人对她失望。
就跟我冰冷的对待其他人一样,冰冷地对待我就好了啊!
我明明只是将你当做一个交易的条件、一个可以随意换给别人来保护的对象!为什么你要执拗地把我当做什么值得用生命保护的人啊!
我根本就不配啊!
游苏砰的一声踹开了门。
喀嚓。
何疏桐也听见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游苏发现她不在房间后,是那样的悲伤,几乎都要溢出这片光幕般。
这些人用刀剑砍他,用冰火伤他,每个人都用看异类一样的眼神看着他,都要将他置于死地……
你别管我就好了啊,别管我就不会进这个房间,就不会中陷阱了啊!
“师娘,师娘,师娘……”
以后再也听不见那个温文尔雅的少年,不知疲倦、满怀热枕地这么喊自己了吧……
这样的事情,怎么能够接受啊!
这一刻,强烈而复杂的情感如同不灭的天火,将这颗冰封了二百年的心消融。
冰心融化,化作两行清泪淌下双颊。
娘亲,师娘,宗主……游苏!
这一次!我绝不会再无能为力!
随着何疏桐意念的坚定,她消散的身体碎片逐一回到原处,透明的身子逐渐变回实体,那些被黑海月吸走的玄炁也正如奔流一般回到她的身体。
一剑出,万莲生!
黑海月如同烟火一般炸开,荀炵看着悬在空中纤尘不染的莲花仙子,吓破了胆。
明月高悬,再高的树也挡不住它的皎洁清辉。
这一夜,天下女子剑修之首的莲剑尊者,重回洞虚尊者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