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京的夕阳比蓟北落的晚,懒懒地把一滩鲜血泼在天边。
风萧萧独坐屋中,脸上带着厚重面纱,目光透过破旧窗棂投向如血晚霞。
数月前她跟寒儿说了谎,提前月余进京并非只是为寒儿打前站租房子,去五里坊瑞香斋看玉罗支也是借口。
京城。
自从寒儿获得蓟北都督府的进京举荐,这两个字仿佛有种魔力产生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时时刻刻牵引着她的心灵。
哪里熟悉,她又说不上,也记不起什么,但内心里有个声音在不时响起,“那里就是你来的地方!”
她虽失去了落江前的记忆,但直觉告诉她,玉京城是自己的家乡。
等待寒儿入京的大半個月里,她漫无目的走了好多地方,试图从繁华中寻找到隐藏在记忆深处的影子。
可惜徒劳。
就算她走遍了大半座京城也依然没能唤醒沉睡的记忆。
寒儿入京后,她寻找从前的愿望也淡了。
找到又如何。
这么多年过去了,身世已不重要。
守着寒儿,亲眼看着他大展拳脚、功成名就、光宗耀祖比什么都强。
至于自己,孤老一生也没什么。
蓟北的寡妇还少吗。
今日顾淮的登门如同平静湖水里投下的石子,阵阵涟漪依然在心中激荡,良久也无法平静下来。
‘我怎么可能是甲字钦犯’的疑惑始终压在心头。
半分堂。
关半分。
风不二。
金风细雨湖。
这些名字如此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心底却在隐隐作痛仿佛某种刻骨铭心的呼唤。
黑暗已笼罩了简陋小屋,远处有一片光亮好似伏在水面下的鱼,游到破烂胡同已筋疲力竭失去了光辉。
京城的夜晚要比蓟北明亮的多,以至于看不见天上那些星星。
良久,风萧萧才意识到寒儿没回家。
她倒不着急。
三年前的寒儿已是顶天立地的汉子,男子汉自有天地,身为长辈不会过多约束。
此时的风萧萧倒有些盼望寒儿早点回来。
再厌恶顾淮也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
兵部重点培养的优秀小将不应该有一个甲字钦犯的姑姑,那样不仅会拖累他的前程,还会把他拖下深渊。
但毕竟那是顾淮的一面之词,有些事还是跟寒儿求证一下为好。
等待的滋味实在难捱,她双脚一提已临空盘膝坐下,默默运行着融入血脉里的无名功法;应该有名字,只是她忘了。
不知过了多久,隐约中听到一声熟悉的妖兽低鸣。
风萧萧起身出定,黑暗中点亮符灯;京城符灯卖得贵,节省些用总是好的。
很快外门轻微响动,寒儿进屋请安。
“姑姑还没睡?”
风萧萧微微点头,闻到了寒儿身上的酒气。
不是蓟北最常喝的烧刀子。
那酒粗劣火辣跟香醇悠远没有半点干系,入喉感觉无数滚烫小刀子在刮,顾名烧刀子,如有蓟北寒风般冷冽却自有塞外边陲的豪情在胸中流淌。
蓟北女人也爱喝烧刀子,如同喜欢大声骂街、拎着菜刀砍爷们儿那样。
不知为何,风萧萧忽然很想来上一大口烧刀子。
“谁来了?”
易水寒惊讶目光搜啊过破旧木桌上的东西。
大大小小的油纸包看来都是吃食,里面竟掺杂着金光闪闪在符灯光芒下夺人二目。
竟是一盘金元宝!
每个有十两重,整整十个。
自古金贵银贱,如今一两金子能换二十两银子,两千两银子可是个大数目。
“还有这个。”
风萧萧指了指桌上的五瓶玄品顶阶壮魂丹,“顾淮送的。”
易水寒缓缓坐下,健硕身躯压得破椅子咯吱作响,感慨道:“好人呐。”
发现姑姑是甲字钦犯,不捉拿却把责任揽在肩上,知道自家清贫就趁着自己不在家送来一盘金子,五瓶神机处出品玄品顶阶丹药更是难得。
还能对一位上官要求更多吗?
今晚喝了不少,杏花村跟烧刀子比起来嘴里能淡出个鸟,一老一少也大为遗憾。
于老头儿醉了,他却没有半点醉意。
不多的酒意在此时散发出来,好像一百碗烧刀子在胸腹中翻腾,让人五脏六腑都火热起来。
不想把海捕公文的事告诉姑姑,易水寒只用“好人”两个字做以评价。
“寒儿,顾淮真是好人?”风萧萧轻声问道。
易水寒笑得有些尴尬,“顾大人确有好色跋扈的缺点,可依寒儿来看也算得上好人了。”
是人就有缺点。
如今在他看来,瑕不掩瑜。
风萧萧没有反驳,只以平淡口吻讲了遍下午的事,最后道:“顾淮想让我加入镇抚司,唯有调查半分堂旧案才能撤销我的甲字令海捕公文。”
“顾大人……”易水寒激动起来,“好人呐!”
隐匿,逃走,浪迹天涯都不能解决根本问题。
根源是甲字令海捕公文,如果撤销掉,姑姑的身份再不是问题。
“寒儿,你同意姑姑加入镇抚司,给顾淮做手下?”风萧萧蹙着眉问道。
易水寒拍了下大腿,“当然同意了!如今涉及江湖势力的案子统归我镇抚司衙门处置,姑姑加入镇抚司本身就是最好的掩护,查清半分堂旧案,也能还姑姑一个清白,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顾大人真仗义!”
索性说出今晚跟于老头儿喝酒的事。
于老汉知道的也不多。
当年关帮主突然身死,夫人风萧萧下落不明被甲字令通缉,半分堂呼一下就倒了。
金风堂主雷穷带人自立金风亭,细雨堂主关损带着手下自立细雨阁,于老汉跟很多受过帮主大恩的帮众一样退出帮派自谋生路。
老汉倒有个请求,希望镇抚司校尉大人帮忙调查此案原由。
易水寒自然满口答应。
“可是……”
风萧萧没有说出“可是”什么,脑海中浮现出顾淮那俊逸的脸,厌恶感没有丝毫减弱。
从表象看,此人所做所为都是为姑侄两人好,“好人”的评价也算准确。
可风萧萧有种预感,顾淮掌握的远比姑侄二人看到的多得多。
他在利用,他有图谋。
那是一头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狼,一旦掉进他的圈套里就永世不得翻身。
易水寒却道:“姑姑,没什么可是的,顾大人表象放浪不羁实则是个义薄云天重情重义的好汉子,姑姑成为他的手下是件大好事,无需担心什么。”
“可我觉着他、他……”风萧萧想说什么又住了口。
“什么?”
“……。”
风萧萧低了头,‘他图谋我的身子’这种话实在羞于出口。
甚至不止是身子,顾淮想要的更多。
“姑姑,我知道那次不愉快让你讨厌他。”易水寒劝慰道,“顾大人的行事风格却确实有待商榷,不过寒儿打保票,顾大人虽不是正人君子但绝对是个大好人,姑姑放心便是。”
风萧萧:“……。”
易水寒已起身,“这事就这么定了,明天我就跟顾大人当面说去!”
风萧萧不再说什么。
寒儿还是在意前程的,这无可厚非。
或许,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丰腴娇躯忽然颤抖了下。
她有种预感,一旦离开这个家,就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