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的夜晚比除夕夜更要热闹些。
鞭炮声从入夜开始就没有停歇过,天空中的烟花也更加绚烂多彩,全家人一起上街赏花灯也是玉京百姓沿袭数百年的习俗。
夜已深,几个人边说边笑着拐进秤盘街,路过小医馆前时才看到屋檐下站着三个如标枪般挺立的官兵。
吓得一家五口闭了嘴,小心翼翼的绕过去走向自家门口,暗自嘀咕着莫不是芝宝林那位美丽的女先生犯了案子?
芝宝林前堂里,江落雁锁了门熄灭了符灯。
看到了门外亲卫,她也不在意。
亲手埋葬了少爷之后,这世间已没什么值得在意的了。
她甚至不在意以李家大妇的身份接受新妇敬茶,又岂会在意几個守门的亲卫。
回到炼丹室,江落雁继续祭炼着丹药,却想不起这些丹药是给谁祭炼的,像一具行尸走肉默默做着手里的活。
不知过了多久,后巷里骤然响起的噼里啪啦声让她稍稍抬起了头,才意识到那是鞭炮的声音。
五日后的李府门前鞭炮声会更响亮些吧?
他会非常爱惜玉芙蓉吧?
他和她会很幸福吧?
他们会很快乐吧?
白皙纤细的手上丹决指法不停,压抑了不知多久的两行清泪终于无声滚落。
江落雁没有去擦。
默默炼丹,默默流泪。
最后一炉丹出炉,外面已如同坟墓一般安安静静。
她起身有些踉跄地推开寝室的门。
屋中一盏符灯幽暗光芒勉强照亮一张小床,床头一张破旧小木桌上堆着几包药材。
桌里摆着一个瓷娃娃抱着大鲤鱼,笑的憨态可掬。
这是顾家姐姐日前带来的小礼物,说是寓意着多子多福,瓷娃娃形态可爱也不值什么钱就留下了。
曾几何时也盼望着跟少爷多子多福,如今回忆起来竟是个笑话。
回岷山做什么,江落雁也不知道,看到瓷娃娃才明白。
是赎罪。
偿还犯下的罪孽。
虽然当时少爷并没有说实话。
江落雁一头扎进床上,勉强抬手弹出一缕真炁熄灭了符灯,小小寝室里遁入黑暗好似无间地狱。
不知不觉,身心俱疲的少女沉沉睡去,浑然没有发现憨态可掬的瓷娃娃嘴里早已飘出一缕淡淡的烟。
黑暗中,床前夯土地面似乎忽然猛地一沉,随即露出一个更加漆黑的洞口。
模模糊糊中一个黑影跳出来,紧随其后洞口里又闪出两道黑影。
恍惚间如同鬼魅。
“点灯没问题吗?”一个年轻男子磁性声音低低响起。
“大人放心,尘堂迷神香品质不错。”一个中年男子声音略高了些,“贫道试过了,鲁元师弟在雪地里睡了一宿也毫无察觉。”
“道长,你怎么也学坏了?”一个娇柔女声响起。
中年男子嘿嘿一笑,“近墨者黑,跟着咱家大人能不学坏吗;不过别说,当坏人的感觉不错咧。”
噗。
有人笑出声。
黑暗中随之亮起光芒,小小符灯照亮了顾淮、青虚子与风萧萧的脸。
“还是小声点。”
风萧萧压低声音,“墙外有御林卫。”
这间寝室背靠后巷,四面无窗也不怕点灯,要是被墙后御林卫听到声音就麻烦了。
青虚子屈指弹出法决关掉瓷娃娃,储物指环中拿出一个同款娃娃替换下来。
这边,顾淮走到床边打量沉睡中的江落雁,招手示意风萧萧过来,“灌药。”
为确保不露馅,单用迷神香不托底还要再来一瓶失魂露。
“大人不趁机揩油占些便宜?”
风萧萧走到床边坐下,单手扶起江落雁揽在怀中,另一手中已出现一个小药瓶,“这可是李督帅的夫人,大人不是惦记好久了吗?”
“嘁。”
顾淮撇嘴,“本官是那种人吗?”
“怎么不是?”
风萧萧捏开江落雁的嘴,边灌药边斗嘴,“玉芙蓉看见你就捂屁股,必定是大人没干好事。”
一旁青虚子“吭”地一声忙忍住笑,胡须憋地一抖一抖地。
“谁说不是好事,她可喜欢着呢。”
顾淮环视屋内对比着隐藏布置,嘴上道:“夫人也别自以为是好人,你这坏事也没少做了。”
“妾身是被逼无奈。”
“你这叫同流合污。”
“大人,夫人,该走了。”
风萧萧道:“谁扛人?”
青虚子扭头看墙。
顾淮道:“当然是夫人扛,我等是男子,授受不亲嘛。”
“这时候装好人了。”
风萧萧无奈抱起江落雁,“请示汇报、传达命令、处理文书,妾身还要当力工?我卖给你啦!”
“给夫人奖赏嘛,你也不要。”
“呸。”
人影一闪,风萧萧已消失在暗道中。
顾淮随即跃下。
青虚子扫视一圈确认没有留下什么痕迹,手掐法决一指地面身形落入暗道。
地面随即恢复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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狭长暗道似乎没有个尽头,其实几步就到出口了。
三人次第钻出暗道口出现在一间小屋里。
赵良臣跑过来,“大人,伶人已准备就绪。”
顾淮点头间已微沉了脸,“告诉他们,从年前就开始准备了,这场戏演得好本官有重赏;若是演不好,本官要他们的脑袋!”
赵良臣神色一凛抱拳道:“请大人放心,若出了差错,标下提头来见!”
转身跑进一扇小门。
门里,几个装扮完毕的戏子正默背着台词,见赵良臣进屋忙躬身。
“尔等注意,这么简单的一场戏准备了大半月,演得好,本官有重赏。”
赵良臣凶狠目光扫过去,“若演砸锅,本官诛尔等满门!”
“请大人放心!”
几个戏子身子抖了一下,深深低下的头快要触地了。
一侧墙边却站着两个人,全身笼罩在黑乎乎大斗篷里,深深帽兜也挡住了脸根本看不出是男是女。
其中一人“喷”地一笑,听声音是个女子。
赵良臣扫过去一眼没敢吱声。
这两位是自家大人请来的贵宾。
贵到什么程度?
自家大人说话客客气气,称一位为“公子”另一位为“先生”。
这两位完全不受限制,可以在这栋耗费百万两银子、上千中品玄晶的机密驻地里随意行走参观。
刚才发笑的是“公子”,听笑声竟是个女子。
女子为何称“公子”?
赵良臣也不敢问,权当没看见。
那边,两个黑斗篷已出屋。
外屋,风萧萧已不见踪影,顾淮正与青虚子、青松子、鲁元等人低声交谈,见两人从里屋出来,忙挥手示意众人开始干活,快步走过去前面带路。
三人走进一条很长暗廊。
暗廊一侧是敦实墙面,另一侧呈现出淡蓝光华色彩,好像一层又长又薄的平整光膜看起来十分醒目,显然是以阵法祭炼而成。
下方深入地下两丈多深,四四方方整齐的巨大深坑里布置了各种各样的阵法用具,不少人忙来忙去做最后的检查准备。
暗廊前方摆了三把椅子面向深坑犹如观礼台,这时对面小门里快步走来一身月白剑袍的高挑少女,手里端着茶盘,等三人走到椅子前已侍立在一旁。
黑斗篷先生请黑斗篷公子居中先坐,而后在左手边落座,顾淮坐在右手边。
剑袍少女奉上三盏香茶。
“老师尝尝,贡香舌的味道还是不错的。”
黑斗篷公子先端起茶杯,帽兜稍稍扬起打量着剑袍少女,淡淡道:“你就是姜沫?”
姜沫听出这位是个女子,不由怔了下看向顾淮,见顾淮点头示意忙屈膝施礼道:“婢子是姜沫。”
“长得不错,你家大人喜不喜欢你?”黑斗篷公子呡了口茶。
姜沫俏脸微红,不知该如何作答。
那边顾淮笑道,“沫沫别怕,实话实说便好。”
姜沫忙又施礼,羞怯着道:“还、还是很喜欢的。”
黑斗篷公子微微点头,望着淡蓝光膜下方忙忙碌碌的人不再说话。
顾淮轻轻摆手示意姜沫可以退下了。
这时。
黑斗篷先生放下茶杯捋胡须,疑惑道:“顾淮,你这阵仗摆的不小,不过请陛下看戏何必偏要拽着老夫?”
顾淮微微欠身却不答。
那边褚南楟已摘下帽兜,红润樱唇呡出笑意目光极冷,“小淮子摆出这么大阵仗是因为事关重大,老师慢慢看戏就好,看完戏再做评价。”
既然陛下如此说,黑斗篷先生也不问了,笑道:“牛头马面的扮相倒是挺吓人的。”
顾淮道:“不瞒严相,如何打扮这些伶人花了不少心思,只中品玄晶就花了大几百。”
严东楼也摘了帽兜,玩笑道:“这话可是说给陛下听的?这是要找陛下销账了。”
“朕哪里有钱。”褚南楟噗地笑出声,“他可比朕有钱多了,想找朕销账?没门儿!”
说得顾淮和严相都笑了。
这时下方的青虚子举起令旗呼喝了一声什么,其余人匆忙撤离,一团烟雾涌起,棚顶符灯的光芒倏然变得黯淡。
烟雾渐渐散去,下方偌大空场中已出现一间小小房间,由于没有屋顶,上方暗廊里的人看的清清楚楚。
房间里陈设简陋,角落里木盆架上搭着毛巾,靠墙一张小床,床上似乎躺着个年轻女子,仔细看才发现那只是一团人形光影却惟妙惟肖。
床头一个小木桌堆着几个纸包看起来像是药材,另有一个怀抱鲤鱼的瓷娃娃有些显眼。
随即一个丰腴白衣女抱着一个瘦弱女子进屋,将其轻轻放在床上依稀与人形光影重叠。
白衣女手指在女子鼻息间抹了抹转身离去。
暗廊里,女帝与严相不由都稍稍欠身十分好奇。
褚南楟歪着身子靠向顾淮低声问道:“床上女子就是李隆观的正室夫人江落雁?”
“是的。”顾淮欠身答道。
这时棚顶符灯全部熄灭,视线所及一片漆黑,随即深坑墙壁上射出一道青虚虚光芒隐约照亮了小房间。
两个恐怖“生物”出现在小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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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睡中似乎听到了哗楞声响,江落雁有些醒了,暗自奇怪房间里怎么会有锁链晃动的声音。
不等睁开眼睛,脖子上突然一凉。
下意识摸去,金属触感粗壮冰冷竟是一根套环锁链,吓得她立刻睁眼,不及看过去被一股大力扯着下床。
“啊!”
江落雁发出尖叫,旋即睁大了眼睛。
不知从哪里投来的青蒙蒙光线照亮了黑暗,还是在自己的寝室内,面前却出现两个极为恐怖的怪物。
一个牛头人身,半身黑甲散发着丝缕黑气,手里提着一根三尖钢叉。
另一个马头人身,绿甲上似乎冒着绿色火焰,一手提着钩镰剑,另一手中拉着锁链,两只骇人马眼正直视过来。
“这、这……”
江落雁双手把着脖颈上粗粗锁链,吓得说不出话来。
倏然想起前日闲聊风姐姐提起冥府有牛头马面两个勾魂使者,专门缉拿罪大恶极之人的神魂下地府。
“江落雁,你的案子发了!”
牛头举了举三尖钢叉,轰隆隆的声音仿佛打鼓一般震耳,“跟我等走一趟吧!”
“我、我……”
脑海里一声轰鸣,江落雁差点昏过去,下意识回头一看,竟看到床上仍然躺着一个自己。
我这是……被勾魂了!
“走吧你!”
马面一拽锁链,与牛头转身飞起。
惊魂未定中,江落雁竟感觉变得轻飘飘随着锁链牵引飞起,身体从屋顶间穿过。
一直飞,抬眼望去前方两个高大恐怖身形之间透出青幽幽光芒,周围一片漆黑早已不知身在何处。
“两位大人,小女子、冤枉啊!”江落雁哭喊着。
前面,牛头回过头,两只牛眼如铜铃般怒目而视,“冤不冤枉跟阎王爷去说,我等只是个拘魂跑腿的鬼卒,与我等哭嚎有什么用。”
江落雁一阵晕眩。
天呐。
本以为是传说,原来传说竟是真的,有罪之人会被抓进地府,被阎王爷审判!
可是……
鬼门关不是关着吗?
人间与冥府并不相通!
江落雁忽然明白了。
夺舍,有违天德,是犯了天条的大罪。
罪孽之深竟能让冥府越过鬼门关直接来人家抓人拘魂!
唔地一声,江落雁哭出声来,却不再喊冤了。
夺舍李隆观的虽是少爷,可自己以救病治人的上古针法协助少爷夺舍,罪孽只怕更深。
一路不知飞了多久,江落雁也不知哭了多久,眼前青幽光芒忽然大盛刺的人睁不开眼睛,耳中却听到一片鬼哭狼嚎之声。
随着青幽光芒减弱,远方一座黑漆漆大殿耸立在虚空之中,飞的近了,看清幽光匾额上的三个大字。
【阎王殿】!
殿前支着一口大油锅,锅下燃着熊熊烈火,两名青面獠牙的鬼卒正舞着叉子按住锅里的人。
油锅里有人在挣扎翻腾,发出凄厉已极的惨叫声。
江落雁俏脸惨白,立刻闭眼不敢再看。
下油锅只怕就是自己的归宿了。
恍恍惚惚中脖子上一轻,沉重锁链已摘了去。
“跪下!”
牛头马面同时喝道。
江落雁腿一软跪在冰冷地面上,战战兢兢地睁开眼,却看到了……李隆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