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三年的正月里若说哪个衙门最忙,一定非镇抚司莫属。
第一期派驻御林道三州,大大小小事务就让镇抚司上下忙得不可开交。
一大早不等开门,镇抚司外等着候见的车马就排出老远,守门缇骑卫手里的名帖厚厚一大摞,威武站姿倒有种宣文门内阁侍卫的架势。
上午时分,一辆拉脚马车离着镇抚司老远停下,跳下一个十岁出头的总角小厮,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相貌倒是很可爱。
丢给车老板儿几個大钱,小厮走向镇抚司侧门心下惴惴。
这么多人排队,这要等到什么时候?
刚来到门前。
“去去去!别处玩儿去!”甲士扫过来一眼显得很不耐烦。
谁家娃娃这么淘气,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总角小厮立刻赔笑道:“小的奉我家主人之命来给顾指挥使送信,劳烦官爷给通禀一声呗?”
京城水深,不知是哪家府邸派来的小厮,甲士也正色了几分沉声道:“名帖拿来。”
来的早不代表能先进门,实际上往往来的越早官越小。
大佬们随时来随时见。
不过总要递名帖好让看门的知道这是哪府派来的。
那小厮笑嘻嘻的走上台阶低声道:“来得匆忙忘带了名帖。”
说着递出一个银元宝塞进甲士手里,“劳烦官爷通融一下,就说留园主人派人来送信,顾大人如果不见,小的转身就走绝无二话。”
甲士不知道留园主人是谁,只知道手中沉甸甸的银元宝足有十两,手笔可不小了。
“你这娃娃倒也懂事。”
手中银元宝迅速消失,甲士一脸正色地低声道,“先等着。”
言罢回身进门跟门里的人说了几句。
转身出来站在门前依旧威风凛凛。
工夫不大门里已传出话来,小厮笑嘻嘻点头致意进门而去。
甲士有些好奇。
看来留园主人是个大人物。
可怎么从未听说过?
大概过了两盏茶的时间,门里出现总角小厮的身影,娃娃脸上浓眉紧蹙的样子有种小大人儿的样子,看起来有几分可爱。
“我家大人赏没赏你糖吃?”守门甲士逗趣着笑道。
总角小厮也不搭话,出门快步而去。
刚好跑过一辆拉脚马车,小厮挥手拦下,说了声“南二环秤砣街”开门上车,一屁股坐进车里双手抱膀好像在生闷气。
“小哥是顾府的人吗?”京城车老板儿最爱聊天,没话找话地问道。
“不是。”
“哪是去干嘛?”
“送信。”
“给谁送信?顾淮?”
“对。”
“听说顾淮一双牛眼头顶长角,是吗?”
“不是。”
“长得啥样?”
“很俊。”
“啧啧,原来是个小白脸子……原来我也挺白的,晒黑了……唉,我咋就没那狗命呢,不然是不是也能混个镇抚司指挥使当当。”
“……你能当?”
“有啥不能?只要陛下宠着,狗叼个大饼子也能当镇抚司指挥使,凭啥我不能!”
‘你个小瘪犊子给顾淮当狗都不配!’
阳夏儿无声骂了句东魔粗口。
从前他也不信顾淮是个人杰,甚至对老伴儿说的也不太信。
顾淮能识破殿下和老伴儿的身份必是幻魔殿里出了内贼,至于殿下媚蛛魔卵无法生效也是顾淮有什么奇宝给挡住了。
今日殿下邀请顾淮去留园,阳夏儿特意主动请缨来送信,就是想亲眼见见顾淮。
杀人……当然做不到。
老伴儿说得对,这不是杀人能解决的事。
他想看看顾淮到底是不是老伴儿说的那么吓人,一眼就能识破自己的身份。
事实证明真的很吓人。
进书房不等说话,那个俊美如天魔下凡的美男子就笑呵呵地让座,“阳长老请坐。”
“进京还吃的惯吗?”
“身体怎么样?”
“有没有逛逛名胜古迹?”
一副嘘寒问暖的样子仿佛长辈一样。
如果说识破自己是阳夏儿不算什么——毕竟顾淮早知道阴阳二长老的存在——能说出二段幻身的话就更吓人了。
《天魔幻阳功》所致,阳夏儿可以两段幻身。
眼下十一岁的样子是第一段,第二段则是二十五岁时的样子,修为也会随之提升到那时的境界,如果想用出全部修为就要解除幻身恢复成原貌。
两段幻身老伴儿也做不到,她的《天魔幻阴功》只有一段幻身。
此事唯有老伴儿和殿下知道,其他魔殿大长老都不得而知,更不要提幻魔殿其他人等。
顾淮怎么会知道!
这真的太吓人了,比牧长歌还吓人。
更吓人的是……
“他真是这么说的?!”
留园,闺房里阴春儿瞪着稚童老伴儿。
“嗯。”
阳夏儿皱眉道,“‘大虞和东魔都是人族本该一家亲,共抗异族侵略才是正道’,顾淮是这么说的。”
“他还说,‘当今圣上无意遏制东魔故此才开放粮食贸易,不想看到东魔百姓受苦受难,更希望人族共同繁荣’。”
好一会儿,阴春儿才缓缓转移视线看向圣女殿下。
玉芙蓉小脸儿上也很凝重。
大虞女帝这么好心?
熙宁帝登基两年整三年头,倒是跟她母亲一样从未主动挑衅东魔,对外只打了一仗也是因为北蛮帝国主动入侵大虞才被迫还击。
这么说来东魔朝堂上的主战派闹得太欢了。
真惹怒了大虞,到头来遭殃的还是东魔百姓。
“或许是为了迷惑我等也说不定。”阴春儿思索着说道。
玉芙蓉点了点头。
大虞,最能欺负人了,不能信他们的鬼话!
阴春儿又问道:“顾淮还说什么了?”
阳夏儿道:“他还说,晚上来给殿下赔礼,从前是他鲁莽让殿下受了委屈,请殿下大人不记小人过。”
“啊?!”
玉芙蓉惊讶出声,怔怔看着阴春儿。
顾淮那恶人会赔礼?
浪子回头金不换?
怎么不太可能的样子呢!
阴春儿捏着手帕缓缓道,“看来顾淮就是想搞倒李隆观立下大功邀宠,所以才故意向殿下示好。”
多日来主仆已多次分析得出结论,顾淮并没有向熙宁女帝告发玉芙蓉是东魔圣女白真真,否则主仆众人早被抓进刑部大牢了。
顾淮之所以这么做,就是想抓住李隆观命脉令其万劫不复,自己独揽圣眷。
李隆观意图控制顾淮的目的也在于此。
这是唯一的解释。
莫非这就是顾淮主动示好殿下的原因?
玉芙蓉扬起稚美脸庞“哼”出一声,“他想得美!”
确实想得美。
因为她根本就不知道李隆观想做什么。
“殿下刚好可以借机拉拢顾淮,达到我们的目的才是上策。”阴春儿道。
熙宁帝两大宠臣争风吃醋,自己这伙人才有活命的机会,眼下正是利用顾淮的好时机。
玉芙蓉点点头,忽然升起一股信心来。
区区男人而已。
既然顾淮有“求”于己,只要本宫用出些小手段,必能让其俯首帖耳变成裙下之臣。
身子已被他占了去,媚蛛魔卵也不顶用了。
不过谁说驯服爱奴只能用法术!
没有媚蛛魔卵,男人就不能爱上女人了吗?
顾淮很喜欢自己的……身体。
想到这里,玉芙蓉暗自肯定也暗自脸红。
那恶魔的爱好也太过独特了些,插尾巴,《秦淮楼房中秘术》上都没有的玩法,他偏偏喜欢。
还好阴嬷嬷不知道那些事,不然羞也羞死个人。
那边,阴春儿又问道,“顾淮还说什么了?”
“没了。”
阳夏儿摇头,暗自隐瞒了一句话。
“改日阳长老二段幻身,本官命人带着阳长老玉京城里耍一耍,都是男人怕什么。”
听得懂顾淮的意思。
不过阳夏儿没什么兴致。
不管几段幻身,真身还是一百多岁的身体,虽说功法所致还能硬气起来,对于那等事也没有太多需求。
两年来在江南统领麾下暗子赚钱,他有机会花红柳绿也躲着走。
也是怕被老伴儿发现。
顾淮这话不能说,女人有多麻烦,活了一百多岁的阳夏儿比谁都清楚。
不过顾淮的尊重还是令人很是受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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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时节天依然黑的早。
蒙蒙夜色笼罩南二环城之际,一匹雷麟虎兽威风凛凛地落在留园门前。
秦衡跳下坐骑来到门房前,递进名贴赔笑道:“劳烦贵仆通禀一声,就说秦衡求见姐姐。”
名帖却被推了出来。
一身便装的御林提督府亲兵无奈道:“我说秦少爷,你就别来了;我家夫人早就吩咐过,如今她已是李府如夫人,再见面就不合适了。”
秦衡一脸惆怅地喃喃道:“这不是还没正式过门吗。”
正月二十一了,李隆观病情不见好转,婚事也无限期推迟,秦衡觉着自己还有机会。
啪地一下,里面已关上了小门。
“唉。”
秦衡默默叹气。
但凡换个地方、哪怕是刑部衙门大门,他也敢上前一脚踹个稀碎。
面对留园小小的门,秦衡却不敢。
‘玉姐姐会生气的。’
爱她,怎么能让她生气?
自己受点委屈算什么。
话是这样说,秦衡心里依旧不好受,心沉得好像要把双腿压进地里。
当初岫云居芙蓉院前名帖留下、银票送回的风光无量犹在眼前,芙蓉院内室如自家后院一般想进就进,好吃好喝好招待,还有绝代佳人甜甜的笑。
而如今,连求见一面也不得。
秦衡不甘心。
他相信,只要自己付出的足够多,总有一天会换回姐姐的爱。
驻足了良久也不见开门,秦衡只得骑着雷麟虎兽离去。
‘明天我还来!’
闪烁着湛蓝雷光的威武坐骑消失在秤砣街上不久,一辆看似普通的马车驶进小街在留园门前停下。
门里,亲兵探头看去,见车里一前一后走下一个黑须道人和一位白衣丰腴蒙面女分列两旁,慌忙跑出来打开大门随即敬了个军礼,目送顾大人一行施施然走进留园。
说来也有趣,满天下都知道玉芙蓉已成了李督帅的如夫人,这留园李督帅来的次数还没有顾指挥使来得多。
不过李督帅与顾大人是好朋友,如今督帅大人身染重疾不能亲来,让好朋友代劳探望也没谁多想。
一行三人过前院进后院,闺房门前一左一右站着总角小丫鬟和总角小厮,粉妆玉砌般有种金童玉女之感。
顾淮停下脚步。
一张无双俊颜上面色极冷,阴沉目光扫过去一眼隐约透着杀气。
总角小丫鬟屈膝一福,暗自诧异着看向老伴儿,心说:‘这就是你说的赔礼道歉?!’
阳夏儿也很惊讶,不明白顾淮吃错了什么药。
上午见面还客客气气嘘寒问暖,傍晚再见怎么就变了脸。
顾淮身后,一白一青身影一飘,风萧萧和青虚子分别落在阴春儿与阳夏儿身旁。
“两位长老,还是出院散散步吧。”风萧萧低声说道。
如果两位千魔殿长老是真容,风萧萧和青虚子可不敢如此冒失,如今已掌握两人的命门就没什么了。
只要控制住两人的手不要点在眉心上,金童玉女确实只是个娃娃。
“顾大人,你这是干嘛!”阳夏儿童音稚嫩的问道。
“这要问你家殿下。”
顾淮声音阴冷也不看阳夏儿。
“阳长老,走吧。”青虚子轻轻一摆袍袖,无影之风推着阳夏儿迈出两步。
阴阳二长老无奈被押着走出院门。
“死老头子。”阴春儿怒冲冲瞪着老伴儿,“谎报军情!”
这哪里是赔礼道歉的姿态,更像是债主打上门来。
早知这样,老两口儿直接以真身面对,即便是死也死个痛快,何至于立刻被拿住,想保存殿下仅有的体面也做不到。
“怪我咯?”阳夏儿颇为无奈的道,“谁知道顾淮是个酸脸猴子,好好地说翻脸、就翻脸!”
倒把身后两位大宗师说得无声一笑。
“两位长老,走吧。”青虚子淡淡笑道。
阴阳二长老无奈走出小院。
此时。
顾淮已背着手走进正堂,向左一拐,轻车熟路地穿过暖阁。
小走廊尽头,闺房前,一身藕荷色妩媚短纱裙、如出水芙蓉般娇艳多姿的绝代佳人迎着一双狭长阴冷眼眸,娇躯竟抖了一抖,上午没由来生出的信心也飞到了九霄云外。
“主人,请等一等!”
玉芙蓉忽然想起了什么,焦急喊道,“奴家还没准备好!”
话音未落已磨头跑回屋。
等再出来时,身后多了条毛绒绒长尾巴。
玉芙蓉侧身扭了扭屁股让尾巴晃动起来,才委委屈屈地屈膝一福,“奴家见过主人。”
而顾淮脸上的冷意丝毫不减。
玉芙蓉快哭了。
‘完了,要遭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