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舫靠岸,顾淮背着手走下踏板,向林中小径间的养生主走去,高傲姿态如同刚刚打败村口那条黑狗的鹅。
落后他身后半步,平王父子微躬着身子走得恭恭敬敬。
褚祯低声赔笑道:“劳烦顾大人转奏娘娘,我父子一切按娘娘布置做事,必不负当初之约。”
前方,顾淮只点了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
来到养生主前,褚演快走几步为顾淮拉开车门,如同小厮一般躬身请家主上车。
顾淮微睨了眼褚演的半头白发,拍了拍他肩膀,“好好做,娘娘看好你。”
“褚演必不负娘娘重望!”
平王世子深深鞠躬,看着一双黑色官靴消失在踏板上才直起身掩上车门,与父王一道恭送马车离去。
黑漆厢体似乎融化在林间黑沉沉的夜色中,只转了个弯就消失不见了。
父子俩才直起身相互看了看。
视线稍稍触及儿子阴郁的眼眸,平王错开了目光,画舫上指掌间摆布天下、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自得之意也消褪地无影无踪。
从年前开始,褚祯已有些不敢直视儿子的眼睛。
这是一双让人心悸的眼眸,哀莫大过于心死般透着病入膏肓般无力的光。
年轻人该有的意气风发已变成了半头白发,曾经的豪情壮志也化作本不该出现的鱼尾纹,好像一棵即将枯死的老树,即便花匠如何悉心浇灌也无法阻挡生命的流逝。
儿子比自己这个当爹的更像一個老人。
褚祯默默叹息一声,无尽悔意随着呼吸飘散在仲春夜晚温凉的风中,却在心里再次打了个结,永远也解不开。
如果可以,他情愿用剩下的全部寿元换来回到当初的机会。
那样,可以再也不去理会什么狗屁佛国的揭帖,再也不去搭理什么狗屁苦菩萨的谶语,再也不去寻找那个更加狗屁的娘娘。
平王一脉哪怕失去永世罔替的王位、失去万贯家财,儿子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夫,也总好过如今。
可是,最强大的神丹师也炼不出后悔药。
开弓没有回头箭。
眼下,除了一条道走到黑还有别的法子吗。
“演儿,大事将成,太祖爷、我大虞列祖列宗在看着你。”
话到嘴边,褚祯把‘你要挺住’换成了更好听的说法。
褚演点了点头,目光里却没有什么生机,低声道:“孩儿会做好该做的一切,不过事成之后儿臣不想当太子。”
“什么!”褚祯心下更痛。
你不想当太子?
我这个当爹的千辛万苦又为了谁!
褚演微微躬身道,“儿臣想去王庄种地,从此隐居不问世事。”
“顾淮呢?”
褚祯两道苍眉深深皱起,“你不是设计了几十种折磨顾淮的法子吗?这个仇,不报了?”
“算了。”
褚演摇了摇头,落在黑漆漆树林的目光又一次变得毫无波澜,直勾勾地仿佛那里有他的心。
“演儿!”
褚祯吼了一声仿佛垂死老兽的哀鸣,“父王登基之后哪怕举全国之力也要把苓儿给你抢回来,把那个该死娘娘抽出去,让她永世不得超生!”
“何必呢,随她去吧。”
褚演语气平淡地荡不起一点微风。
黑暗似乎在父子之间凝固了。
林间的晚风吹不进来,苍穹的星光照不进来,沉寂地让人感到窒息。
‘作孽啊!’
褚祯扬起头,一双干枯的眼望着夜空中漫天繁星。
想上吊。
想自杀。
想自杀之前,一巴掌把儿子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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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淮也想一巴掌拍死褚演。
上车前轻轻拍了下褚演肩膀的那一下就想发力了。
抬腕之际丹田中魂炁已运起,落手时还是散去了气力。
前日又收到了荆茯苓的来信,除了惯常表达思念之外多了一句“娘娘让奴家告知郎君:留下褚演一条命”。
顾淮没有问娘娘。
因为不问也知道答案,褚演是补品,虽不知是红烧还是清炖。
从前顾淮并不拿褚演当回事。
但这些日子里,他极度怀疑褚演就是太祖高皇帝褚天雄留下的后手,皇极宗要找的人只怕就是此人。
原因很简单:能被娘娘视为补品的男人只怕也身负着一定气运,只是不知这气运是正向还是负向。
今日偶见褚演,上车前顾淮动了杀心,‘现在干掉他会怎样?’
终究没有动手。
因为跟娘娘不在一个层面上,就像村长和县长不在一个层面上一样。
信息差影响认知观,万一弄巧成拙就得不偿失了。
还是问问吧。
顾淮期望娘娘那个神秘老女人能把话说得透彻一些。
心神沉入意海,金星骤然放亮。
‘郎君来得还真是时候呢,妾身正要闭关。’意海里立刻响起娘娘略带沙哑的性感声音。
距离产生美。
远隔万里的无影像通话反而促进了异地恋,如今娘娘已不再自称“本宫”,张口闭口“郎君妾身”,虽谈不上乖巧也没了从前那种威严感,更显出几分亲切来。
顾淮也有种老婆出差的感觉,也不知道镜子里有没有两双拖鞋。
‘娘子如今什么修为?’
‘按如今的境界划分之法算是三品巅峰吧,弱的像只蚂蚁。’
‘……。’
顾淮无言了。
三品巅峰大宗师弱的像只蚂蚁,我这六品巅峰算是个啥?
‘怎么?郎君伤自尊了?’
‘嗯。’
意海中一阵娇笑刺的他脑仁有点疼。
‘郎君何必跟妾身比,你刚多大,妾身活了多少年头自己已记不得了。’
这就是娘娘。
她不记得年龄。
上次聊得开心,顾淮借机问了问第三次天地大劫的事,试图对《苍天2.0》版本世界观有所了解。
结果娘娘说:妾身也不知。
为何不知?
因为那时候她在长眠。
三十万年前的第二次天地大劫呢?
答案是一样的,她还在长眠。
这一觉睡了多少万年,娘娘自己也不清楚。
老女人真够老的。
顾淮也终于确定了娘娘的段位,这是一个远古纪元遗留物,类似兵马俑级的存在。
娘娘是一位长生仙人。
因为跟另一位长生仙人打了一架导致肉身被毁,神魂陷入不知多少万年的长眠,苏醒后意外与荆茯苓融了魂,才出现一体双魂的情况出现。
‘为夫多大,娘子是知道的。’顾淮接话开了个荤口玩笑。
娘娘听懂了,轻啐一声笑骂:‘坏蛋。’
顾淮嘿嘿一笑不再胡扯直入正题,‘娘子,刚刚想到一个问题,我杀了褚演会怎样?’
‘干嘛杀他,妾身说过的,那是你的补品;你若没有他,想长生可就难了。’
‘为夫只是好奇,如果杀了褚演会发生什么?’
‘褚演死、鬼门关开,就是这样的,此人应地劫之运所生,是鬼门关的钥匙。’
‘……!’
‘是妾身压住了他的气运,否则他早死了,鬼门关也早开了;机灵的郎君,猜猜妾身为何这样做?’
‘……为夫不知。’
‘因为,妾身遇到了一个男人,这下能猜到了吧?’
‘我?’
‘是的呢!’
意海中中回荡起娘娘爽朗的大笑声。
养生主已跑上了小街,投射进车窗里树影快速晃动着如同一只只从地底探入人间的鬼爪。
远程聊天结束良久,顾淮一动不动地望着厢壁上明暗交替的光影,仿佛注视着冥府无尽的黑暗。
鬼门关开。
原剧情里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关键节点背景故事,历经八王之乱和七大家叛国而苟延残喘的大虞也就此画上了休止符。
平定天下、问鼎玉京则是《苍天2.0》版本的主线情节。
可顾淮怎么也想不到,褚演居然是鬼门关的“钥匙”。
褚演死,鬼门关开。
好重的一条狗命!
有的命轻于鸿毛,有的命重于泰山。
褚演这条狗命就比所有山峰加在一起还要重。
此时,顾淮也愈发断定褚演就是皇极宗要找的人。
更难办的是,不能杀啊。
理论上来说想让一个人跟死了一样的不死很容易,尤其在这个拥有超凡力量的人世间。
瞬息间顾淮想到了十几种可以让褚演跟死人无异的方法,但是又一一推翻了。
最终有些束手无策。
因为以单体超凡力量来算,皇极宗无疑是最强的存在。
日、月、星三真君,三位褚姓圣人,也是皇极宗的定海神针,何况还有一位阴魂不散的大虞太祖高皇帝褚天雄。
褚天雄肯定没死,不然也不会在二十二年前下凡把大虞托付给了天曌女帝。
贸然对付褚演没什么用处,有褚天雄撑腰的皇极宗终究能找到褚演,或许由此反而激怒了皇极宗。
毕竟皇极宗遵从褚天雄仙旨从褚氏诸王子嗣中选一人入宗修行,并不意味着皇极宗一定站在当今圣上的对立面,此人会与褚南楟争夺天下也只是一种猜测。
威胁只是潜在的。
贸然行动反而有可能把皇极宗推向对立面。
也只能静观其变了。
一路回到镇抚司衙门,顾淮刚走进内书房,风萧萧已快步迎上来,小脸上几分愁苦更显得病恹恹。
“怎么了?”顾淮奇怪问道。
风萧萧哀声道:“大人,救救李夫人吧,她、被捕了。”
“被捕了?”
顾淮先是一惊随即感觉有些好笑。
一个女医家怎么会被捕?
“哪个衙门抓的人?”他不由问道,“什么罪名?”
“下午京兆府治安衙门把李夫人抓走了。”风萧萧忙道,“罪名是……借疗伤之机虐待病人。”
“嗯?”
顾淮不由笑出了声。
江落雁虐待病人?
这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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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回到下午。
西五环城秤盘街,芝宝林医馆。
如果从前有人问张三“春天是什么颜色”,他一定会瞪起一双堪比牛眼的大眼珠子骂道:“他娘的给你闲出个屁了,有这工夫多扛几袋粮包不好吗!”
对于一个二十六岁的码头装卸班头来讲,修行武道是为了有膀子力气,抢活不至于挨欺负。
多接几个活儿,多扛几袋粮包多赚几个钱才是正理,读书人那种又酸又臭的东西跟咱们大老粗有个姥姥关系。
扛一天麻袋,下工找个小澡堂子泡个澡,一盘醋溜木须、二两小酒儿、三碗白坯儿,吃饱喝得逛天桥,这日子就不算差。
隔三差五花上五角银子,找个浑身白亮亮软乎乎的窑姐胡天黑地一宿那就是神仙般的生活。
若能多攒点钱娶个老婆生几个娃,日子就没挑了。
春天的颜色有熏肉大饼那颜色好看么。
然而今日下午,张三忽然看到了春天的颜色。
那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色彩,仿佛琉璃苑里所有的花在一瞬间全部绽放,一股脑涌进狭小的芝宝林前堂里,披在她娇柔的身子上,挂在她干净的脸蛋上,呡在她薄薄的唇角里。
江先生……笑了。
张三一阵头晕目眩的同时也感到自己的春天终于来了。
因为,江先生在冲着自己笑。
前几日张三因为码头抢活胸前挨了一刀,对方也是个九品武修,伤口里隐匿着丝缕魂炁。
听说西五环芝宝林医馆的女先生医道高明收费也低,就特地来到这里求医。
出人意料的是年轻女医家生得也这般好看,只看着她伤口似乎就不疼了。
不过好歹也算是道上混的,张三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
凭自己这一堆一块哪里配得上人家。
再者女先生虽美,那拒人千里的清冷之意也让他不敢多想。
一连来了两日,江先生医道确实高明,药也好,伤势已无大碍再养两天就能继续上码头干活了。
今日是最后一次针法疗伤。
张三照常坐在高脚板凳上,脱了个大光膀子,看着江先生白皙纤细的小手动作轻柔地解开纱布。
这是一种享受,没经历过的人不会懂。
张三有些后悔,那次斗殴何必拼命躲闪,多挨两刀是不是也能多享受几次。
按往常,去掉纱布之后江先生就要施展针法。
然而今日,美丽的女先生似乎愣住了,目光直直地看过来半晌不见举动。
张三稍稍低头看了看自己坚实壮阔的胸肌。
平心而论他觉着自己没什么优点。
长得不帅,家里没钱,修为不高,只是个出苦大力的最低品武夫。
如果说有优点,那就是……白。
多年在码头上扛包卸货也没能晒黑,也得了个诨号叫“气死太阳”。
张三从前不觉男人长得白是优点。
今日才发现皮肤白也不错,起码能让美丽的女先生看的眼睛发直。
张三有些骄傲起来,下意识挺了挺胸脯。
老爷们儿不像女人不怕瞅,江先生喜欢看就看个够好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张三发现有点不对劲。
江先生一动不动就这么一直直盯盯的看着自己白皙强壮的胸肌,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有趣的东西。
一个从不敢想的想法也跳进张三的脑海。
‘莫非,江先生喜欢我?’
有可能!
不然,为啥盯着咱的胸脯一直瞅?
张三笑了。
随即,他看到了那张清冷俏丽的江先生也笑了。
幸福感一下子冲进张三的脑海,以至于他根本没有察觉到那笑意中的疯狂与诡异。
不等他拉住江先生柔弱的小手说上几句甜甜的情话,突然觉着身上一麻,胸脯上多出十几根金针。
随即张三抽搐起来,口吐白沫。
“少爷,你好白!”
江落雁突然疯狂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