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进的声音,传递到了殿外。
沉重的脚步声,自殿外而来。
三道蟒袍映入眼帘。
成国公朱希忠走在中间,定国公徐延德、英国公张溶分于两侧。
在三人身后,是同样身着金漆山文甲的总督京营、镇远侯顾寰。
最后才是神色凝重,满脸汗水,真的是快要跑断了腿的陆绎。
五人到了内殿,齐齐单膝着地。
“臣,参见陛下。”
道台。
嘉靖看着大明的勋贵代表,脸露出一抹难以分辨的笑容。
随后他又看向身披甲胄的镇远侯顾寰。
对镇远侯顾寰,嘉靖是很信任的。
自从嘉靖七年,顾寰承袭父亲顾仕隆镇远侯爵位,次年就被任命为五军营右哨坐营官。
等到嘉靖十二年的时候,顾寰就开始掌左军都督府事务,一直到了嘉靖四十年,出任南京守备兼掌南京中军都督府事。
从那个时候开始,顾寰便已经有了军中新贵的势头。
终于。
在嘉靖十七年四月,顾寰转任漕运总兵官,出镇淮安府,开始真正掌握朝堂和地方大权,开始展露出自己的军事和政治能力。
他先后献策谏言,意欲整顿漕运过往积攒弊端,更是在嘉靖二十二年九月,与漕运右副都御史张景华联名奏,陈述漕运七事。
这些漕运整改谏言,被道长全部接纳,并下诏施行。
但是。
所有人都清楚的一个道理。
漕运乃百万衣食所系。
怎可能会因为顾寰一人之言,就当真能革除弊端。
随后很快,顾寰就被解除漕运职务,但他这一辈子也和漕运产生了深远的联系。
从嘉靖十七年开始至今,顾寰已经先后三次执掌漕运事。
在此期间,他处置安南事务,征讨瑶獞叛乱,抵御倭寇,整顿京营。
可以说在道长心里,对于镇远侯顾寰而言。
就是哪里有需要,就往哪里搬。
回想了一下今日西苑事变后,并未有京营的消息,嘉靖脸露出一抹笑容。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最后。
嘉靖终于是看向了跪在最后面的陆绎。
这是陆炳的儿子。
也是如今陆家的掌家。
对陆家,嘉靖心中多少是有些偏爱的。
陆文孚那可是自小便陪着自己一同长大的玩伴。
瞧着陆绎此刻满头大汗,想到先前的通报,这小子已经查出了些眉目来。
嘉靖心中不免有些意外和感动。
意外是他对如今的陆家并没有太多的要求,留一份恩宠和优待给陆家,让这家平平安安就是最好的。
感动,是因为陆绎这小子,大抵是听到动静后,就立马急冲冲的带着锦衣卫的人去查寻情况。
不眷恋安享父辈荣光,忠心于。
自己又安能不感动?
只是现在,西苑宫墙外枪响的案子,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嘉靖目光收敛,看向陆绎:“与成,你都查到什么了?”
恍惚间。
嘉靖好似看到了少年时的陆炳。
陆绎拱手低头,默默的转动了一下腿脖子。
今天自接到二姐夫的消息后,他就立马带着人四处奔走。
西苑事发现场,周边可能的路线轨迹,各司局衙门以及京营诸军库房,全都查了一遍。
真真的是要跑断了腿。
陆绎开口道:“回禀陛下,臣今日闻讯,又得严佥事传讯追查各方,便先查西苑宫墙枪响处。
现场虽存留车轮轨迹,但并不能就此追查逆贼踪迹。
而宫墙外散落的火药,亦是寻常可见,臣等推算时间,若那逆贼事先早有准备,此刻必然已经逃离京城。”
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能从现场查出来线索才有问题。
而徐阶、高拱等人却是心中一阵蛐蛐。
又是严绍庭!
又是他抢先让陆绎去查各处库存账目。
如今严绍庭已经是先手一步,这件案子最后到底会落在哪一方,可就真的说不准了。
陆绎则是继续说道:“随后,微臣分别查寻工部军器局、鞍辔局、火药库,内府兵仗局、火药局,及京营诸军火药库。
试图通过盘查各处火器存储数目,核对过往取用数目,清查京中是否有内贼存在。”
这是个常规的办法。
即便陆绎今天不查,先前玉熙宫议论的时候,也提到过了这些地方。
嘉靖开口询问道:“那你查出来什么了吗?”
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嘉靖的心中亦是有些紧张。
就连严嵩、徐阶等在场之人,也都齐齐的转头看向陆绎。
这可是个很要命的问题。
一旦朝廷的衙门出了问题,那可就是牵连整个朝堂的大案。
在众目睽睽之下。
陆绎缓缓摇头。
众人不由的松了一口气。
但下一刻。
陆绎却又点了点头。
所有人的心又被瞬间提起。
即便是徐阶,也忍不住开口道:“究竟都查出来了什么?”
陆绎脸色有些凝重,语气沉重道:“回禀陛下,诸位阁老,公爷、侯爷,今日清查各处,因为事发突然,未能全部查清,但各处却是皆有情蔽……”
全都有问题!
陆绎话音刚落,玉熙宫就变得嘈杂了起来。
严绍庭却在一旁默默的站着。
朝廷往日里维持的体面,今天是要被彻底撕开了的。
吕芳大喊了几声,才止住了众人的议论。
陆绎这才继续道:“回禀陛下,臣查得工部军器局、鞍辔局,内府兵仗局,在制造火药之时,采买原料与制造成品,并不相符,远超过去的损耗,这是其一。”
这就是在火药原料采购,这三个地方都在拿好处。
采买不实数量的原料,再通过损耗抹去,最后制造出远低于应有原料应能产出的火药。
众人脸色一下子就阴沉了下来。
嘉靖更是整张脸都黑了。
这是军器局、鞍辔局、兵仗局,都在掏朝廷的家底啊!
而陆绎的话却并没有说完。
他的声音却已经因为害怕,而变小了一些。
“另有工部火药库、内府火药局,所存火器数目与账目不合。”
就连陆绎都有些意外。
自己并不是什么神探,但那些人的账目却是好不嚣张,几乎是明目张胆的贪腐。
只要稍稍核对,就能看出账目是对不的。
严绍庭却是心中平静。
这能算什么。
当初洪武朝的时候,轰动一时的空印案和郭恒案,哪个不是明目张胆的下贪墨。
徐阶则是开口询问道:“那京营呢?京营库存及军士操练所用火器呢?”
眼下朝廷是铁定出问题了的。
就算那该死的逆贼不是从朝廷这里弄到的火器,光是各司局账目对不的事情,就足够内阁喝一壶的了。
这个时候。
徐阶不由自主的就想把京营也拉下来。
现在能多一个地方出事,也比他们文官这边独独出事的好。
现在。
什么西苑外一声枪响,已经不是罪重要的事情了。
为何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真相是什么。
也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保住自己。
而当徐阶问完话之后。
镇远侯顾寰却是猛的抬头,深深的看了徐阶一眼。
随后他双手抱拳,脸色郑重的看向皇帝。
“陛下,京营绝不会流出一件火器!对此,臣愿以性命担保!”
京营如今就过的清苦。
平日里,军饷军粮就要不齐,像火器这等物件更是严加看管,哪里还能随意取用,都是当着宝贝的。
一想到这个,顾寰就想到京营库房里那一堆不知道放了多少年的老旧火器。
想多了都是泪!
陆绎亦是开口道:“京营的账目很清楚……”
后面的话,陆绎都不好意思说下去了。
京营的账何止是清楚啊。
简直就是干干净净。
严绍庭却是心中一动。
老徐的心思,他能明白。
而同样的,他现在也认为,真相已经不重要了。
真凶究竟是谁,为何如此,又逃到何处,更加的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这件事背后能牵出的事情。
但对于道长来说,在命和钱之前做选择的话,除非道长的脑袋被驴给踢了。
否则,道长必然要将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
严绍庭脸色一正,振臂一抖。
“陛下,微臣以为现在不是议论要查何处的时候。
而是竟然有逆贼,胆敢在西苑外手持火器发射。
此等大逆之举,必须要查个水落石出!而且天下没有终日防贼的道理,朝廷绝不能放任逆贼流落在外。”
相较于徐阶、高拱等人,一心想要查出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严绍庭就更加的旗帜鲜明了。
不能让惊扰到皇帝的逆贼逃走。
这一对比,谁更忠心,自然是一清二楚。
嘉靖沉着脸,低声道:“依着陆绎所言,那贼子大抵已经趁乱逃出京城了,你想如何查?”
徐阶、高拱闻言,心中不由一急。
瞧着皇帝这幅模样,该不会这桩案子就要落在严绍庭手了吧。
高拱当即开口道:“陛下,查寻案情这样的事情,自然还是三法司更好一些,严侍读说要查清逆贼去想,为何于西苑行大逆之事,自是要查,但却可以三法司与锦衣卫一同彻查。”
嘉靖却只是看了一眼高拱,而后目光重新看向严绍庭。
严绍庭将今日自事发后,到现在听到陆绎所说的各司局的问题,脑中所想的章程理清。
随后他便开口道:“如今臣等皆知,今日乃是逆贼以火器行凶,如此朝廷有了线索。
先从能接触到这些火器的地方开始查。
陛下潜修西苑,行文景之治,仁君圣慈。
今日那逆贼胆敢做出此等事,定是因故对朝廷心怀不满,或是有所冤屈,方才会做出此等大逆之事,以宣泄心中怨愤。
追查各处能接触火器之人等,探听是否有对朝堂不满者,继而深挖,臣以为或可查出真凶,届时陛下和朝廷自然能知晓缘由,也可将其明正典刑。”
皇帝自然是完美无缺的。
那今天西苑外发生的事情,自然只能是因为那人对朝廷不满,所以才会有了西苑外一声枪响。
而严绍庭的潜台词里,更是将这件事指向了朝廷。
是那人对朝廷心怀不满,甚至是受到压迫和冤屈,所以才要在西苑做这种事情,好和皇帝喊冤。
眼看着严绍庭先将自己从这件事里摘了出去。
嘉靖的眼底闪过一丝满意。
而徐阶、高拱却是瞪大了双眼,脸色不悦。
严绍庭只言片语,就将这件事给歪到了朝廷身,那接下来必然就是被摘出去的皇帝,将这件事交到他严绍庭手去查。
而成国公朱希忠、镇远侯顾寰等人,却是看的大开眼见。
瞧瞧。
难怪严侍读会这般受陛下宠信。
所思所想,都是为了陛下啊。
…………
月票推荐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