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天府衙。
自从换了个徐府尊,衙门就变得和往日不同。
下下,都显得懒散了起来。
毕竟新府尊,无心府事,只顾着密云那边的事情,加之顺天府乃是附郭之府。
朝廷里有什么吩咐,顺天府照办就是了。
缺乏主动性。
如今代掌府事的顺天府同知,便领着顺天府通判和推官,聚在府衙正堂旁的偏厅。
三人中间,是一张八仙桌。
一只铜锅摆在桌子中间,几盘这个时节寻常百姓绝无可能吃到的新鲜蔬菜,则是精致的摆在铜锅周围。
锅中。
则是鲫鱼炖着酸菜豆腐。
顺天府同知官帽放在一旁,一只脚踩在凳子,身子靠着椅背,伸长了筷子从锅中捞了一块豆腐。
一口滚烫的豆腐,吹着风送进嘴里。
同知满脸浮现畅快的神色。
“这口酸菜豆腐,就是山珍海味也不换!”
说完之后。
同知便又捏住桌的小酒杯。
满脸舒畅的眯着双眼,就那么轻轻一嘬,发出细长的声音。
酒水穿肠过肚。
顺天同知眯着眼连连啧嘴。
一旁的通判和推官,这才捞起锅中的鱼肉吃了起来。
瞧着两人的模样。
顺天同知面露鄙夷:“这锅中,独这一块豆腐最是滋味。你们二人却偏生不尝,也难怪你们两这官升的慢。”
说着话,顺天同知又为自己捞了一块豆腐放在碗里。
顺天通判和推官对视一眼。
通判放下碗筷,拱手道:“卑职眼看同知喜好炖豆腐,不敢夺同知之爱。”
顺天同知眯着眼,尝着炖豆腐,斜觎向通判,面露笑容:“你还是个会当官的,等咱们现在头那位新府尊玩够了,挪了位置,伱也就该动一动,换把新椅子坐了。”
推官当即赶忙开口:“鲫鱼刺多,下官皮糙肉厚,不怕。豆腐细嫩,得是同知的金口才能品出其中万般滋味。”
“哈哈哈哈。”
顺天同知满脸笑容,哈哈大笑,拿着筷子指了指推官。
“你也是个妙人。”
“是个妙人,就该升官咯。”
说罢,顺天同知又拿着刀,取了旁边的一块豆腐,切吧切吧,就丢进了锅中。
顺天通判和推官对视一眼,皆是面露笑容。
又是美好的大明官员的一天。
当着整个顺天府家当的三位府衙官员,便是一阵闲聊吃喝。
偏厅里。
酒香、鱼香、豆腐香。
而在府衙外。
伴随着哒哒哒的一阵马蹄声。
只见一名身着红袍的中年官员,带着一帮随从差役,停在了衙门口。
为首者。
便是新任顺天知府徐璠。
原本,国朝定制。
知府乃正四品,着青袍。
但顺天府却是附郭之府,乃京畿之地。
同样是按制,官员高一品。
于是。
徐璠便得以身着红袍。
只是此刻的徐璠,却没有新官任的喜悦之色,脸色阴沉的下了马将手中马鞭丢给了随从,便气冲冲的进了衙门。
守在衙门处的差役,都来不及进去通风报信。
徐璠便已经是冲到了府衙正堂。
站在正堂,徐璠眉头愈发皱紧,抽了抽鼻子。
眼中露出狐疑。
跟随过来的差役,则是满脸紧张和不安。
徐璠沉声道:“这是在做什么?”
噗通。
差役跪在了地,颤颤巍巍的伸手指向一旁的偏厅。
徐璠脸色瞬间冰冷到极点。
他冷哼一声,冲到偏厅。
砰的一声。
偏厅的厅门被徐璠踹开。
“混账!”
“大胆!”
“哪个不开眼的!”
“反了天是不是啊!”
偏厅里。
顺天同知三人,已经是喝的醉醺醺的,闻听动静齐齐的被吓了一跳,然后便是接连恼怒而呵。
徐璠扫眼看向偏厅里的场面。
脸色瞬间黑了下来。
更是根根青筋暴起。
“日尼玛的!”
本就装着一肚子气的徐璠,终于是怒不可止的暴喝一声,去就是一脚。
哐当当的。
一阵乒乓。
偏厅里已经一片狼藉。
顺天同知、通判、推官三人,这时候看着眼前的徐璠,也已经是完全被吓傻了。
哪里还管的被这位新知府踹翻的桌椅板凳。
三人已经是被吓得完全酒醒,噗通的就跪在了地,浑身打着颤。
“府……府府尊……”
“卑职该死!”
“卑职罪该万死!”
啪啪啪啪。
当原本还有滋有味吃着炖豆腐的顺天同知,慌乱不知所言的时候。
顺天通判和推官二人,便已经是认罪了,开始双手狠狠的抽打着自己的脸。
顺天同知当即满脸诧异的看向还在抽着脸的两人。
他眼神慌乱的抬头看向黑着脸的徐璠。
咬了咬牙。
顺天同知嘭的一声,就叩在地,大喊一声。
“卑职有罪!”
喊了一声有罪。
顺天同知就直挺挺的立起半身。
只见其满脸涨红,咬紧牙关。
两只肥大的手掌,恶狠狠的左右互扇,抽在自己的脸。
只是两巴掌下去。
顺天同知的脸,就已经被其抽的红肿了起来。
但其手的动作却仍是不停。
徐璠昨日就去了密云,在那边忙活了一整日,但事情却并没有办成几件。
早就憋着一肚子火。
这时候回到衙门,又见到府衙属官,竟然敢公然在衙门里吃吃喝喝。
那叫一个火冒三丈。
此刻见着三人不停的抽着自己的脸。
但徐璠却觉得,这巴掌像是抽在自己脸一样的疼。
“妈的!”
“有本事出去拿把刀,自己砍了自己脑袋啊!”
“一群酒囊饭袋!”
“怎么不去吃屎啊!”
徐璠怒声连连,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顺天同知则是顺势,拉扯了一下通判、推官二人。
三人停下了动作。
顺天同知领先开口:“卑职等人确有过错,还请府尊责罚!”
徐璠却是停止了叫骂。
自己虽然是顺天知府,但真要说责罚他们三人,却也没有实质性的可能。
除非是奏弹劾。
可是自己刚刚任顺天知府,就弹劾府衙属官?
自己往后还要不要做事了。
徐璠这么一想,又是一阵气滞。
良久之后。
徐璠也只能是长长一叹,摆了摆手:“本官乏了,都滚吧。”
随着徐府尊发话。
顺天同知三人,当即连滚带爬,还要口出感谢的就滚出了偏厅。
随后三人一溜烟的。
也不知跑到了什么地方去。
徐璠扫了一眼一片狼藉的偏厅,太阳穴一阵的突突。
双眼满是阴霾的挥动袖袍,转身走出偏厅。
到了正堂。
徐璠想了想,却又招呼来府衙的差役。
差役眼看新府尊刚刚那般大发雷霆,这会儿格外的小心翼翼,躬身前。
“府尊。”
徐璠斜觎向差役,闷声道:“本官去后衙,叫厨房那边炖一锅牛筋牛蹄膀送过去。”
差役正要点头领命。
徐璠又说道:“再温一壶薏苡仁酒。”
薏苡仁酒。
苏州府的酒方子。
说是酒方子,是因为这酒还有健脾渗湿,除痹止泻,清热排脓的功效。
差役当即领命。
徐璠这才心满意足,胸中那口气方才顺了一些。
转身,便往后衙过去。
……
而在远离京师,千里之外。
群山峻岭。
却不似京师,已经秋日浓郁。
地处江南的徽州府,群山皆是苍松挺拔傲立于山石夹缝之间。
任凭风吹日晒,沧桑岁月,也立于山巅,俯瞰山下人世间的千年沧海桑田之变化。
在徽州府城外的官道。
一间破漏草屋。
平日里,大概是供往来旅人歇脚之用。
只是如今也已经因为年久失修,而显得阴森。
草屋里。
身着那一袭陈旧缝补官袍的海瑞,只带着两名差役长随。
这两名差役,还是张居正当初从苏州府督粮道署调给海瑞的。
唯恐这位爷,当真在外面出了什么事。
顺带着,张居正当时也将分明是海瑞正经官的,南直隶巡抚赵贞吉给骂了一顿。
当然。
这些事,海瑞自然是不知道的。
不过有两个差役长随,自己去哪里,也都要方便的多。
三人进了草屋。
海瑞从行囊里取出三张沾了些灰的炊饼,将两块递到差役面前。
“本官清贫,劳烦二位一路照拂,吃了这块饼,二位就回去吧。”
自己这一趟来徽州府,算是应邀而来。
但来了之后。
却发现了很多事情。
譬如他到现在也没有算明白的,那笔价值六千一百四十六两的人丁丝绢税。
眼前徽州一府六县的局势,变得愈发微妙起来。
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大的骚乱。
而自己势必不会袖手旁观,若当时出现乱子,恐怕只凭这两个差役,是护不住的,反倒要连累他们。
两名差役对视一眼。
接过海瑞送来的炊饼。
然后又从自己的行囊里,各自取了一壶酒、一块卤肉,找了个木盘放在面,送到了海瑞面前。
“海老爷,你也吃点我们的。”
海瑞看着酒壶和卤肉,却是摇了摇头:“无功不受禄,谢过二位了。”
说着话。
海瑞便默默的啃着自己的饼,喝着白水。
两名差役对视一眼,无奈的摇摇头。
其中一人笑着说道:“海老爷是知道的,我们是张阁老派来护着您的。这一路的销,也都是从张阁老那里支取的。张阁老算是海老爷的官,您又何必……”
“何必如此倔强?”
海瑞笑着看向两人。
两人珊珊一笑,不置可否。
海瑞依旧是面带轻笑,丝毫不觉得手中的炊饼和白水无味。
“我与张阁老并非是有嫌隙,而是我与他政见不同,便算是道不同不相与谋。”
“张阁老好心,派了你二人护我一路,这份好意我海瑞心领了。但给出的销,我却是分文不能取用的。”
“二位也不必担忧,这销就当是二位的行脚钱,我日后也不会在张阁老那里说什么。”
两名差役又对视了一眼。
过去。
他们在督粮道署,总是能听到这个海瑞和张阁老争执。
也能时常听到张阁老背着人,骂海瑞是个榆木脑袋。
但是一路走来。
两人对海瑞的看法,却是大为改观。
这是一个真正的清官。
一个无欲无求的好人。
如果是这位海老爷,还有什么欲望和追求的话。
那大概就是国泰民安吧。
想了想,一名差役就走出草屋,从马车取了一只锅,从外面寻了一处干净的水源装满。
然后带回草屋里,架起火烧起水。
差役笑着脸说道:“海老爷慢些吃,等这水烧开了喝一些,肚子里总是要舒服些的。”
这个。
海瑞没拒绝。
他笑着道:“有劳二位了。”
两人连连摇头摆手。
这一路着张阁老给的银子,左右不过是赶着马车,护着海瑞而已。
辛苦根本算不。
只当是出门远游了一趟而已。
海瑞吃完半张饼。
却是忽然看向两人。
两名差役小心的看过来。
“海老爷有什么吩咐?可是哪里不舒服了?”
“小的这就赶去前面,看看能不能寻到大夫。”
海瑞却是摇了摇头。
他目光分外清明。
“本官要写一道奏疏。”
“不知二位,能否替我送去京师?”
“我要疏陛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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