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京中所有人都盯着密云方向。
盯着德胜门、安定门。
尤其是能直接去西苑的德胜门的时候。
徐家的马车,却已经从北京城西边的阜成门,撤了旗号悄无声息的进了城。
“去严府巷。”
在抵达京城外的时候,徐阶忽然改变。
未曾先去西苑,而是要在去西苑之前,先去严府巷。
马车一直藏掩着身份,驶入了严府巷。
进了严府巷。
赶车的马夫直接将马车停在了严府门前。
随后回头,掀开车帘。
“老爷,严府到了。”
徐阶低头看向已经醒过来的徐璠。
值得庆幸的事情,现在正好天寒地冻。
徐璠那满背的伤痕不曾有溃烂腐败的迹象。
一昼夜的赶路。
伤口也稍稍有些结茧,只是稍微用力一些,还是会挣开伤口,从里面流出血。
徐璠脸色苍白,这一天都在用马车参汤吊着,养护气血。
他抬头看向父亲,眼中闪烁着不安。
“这一次是儿子鲁莽,做了愚蠢的事情。”
“给父亲惹出天大的麻烦,是儿子不孝。”
“不论如何,便是这一次叫儿子拿命折在里面,儿子也无怨无悔。”
徐阶脸流露出一丝心疼:“你啊……我家何至于此……”
徐璠摇摇头:“徐家不能倒,父亲更不能倒!父亲倒下,则徐家必会顷刻被往日讨好之人辗轧生吞活剥了。
但儿子不一样,儿子就算是拿命赔在里面,只要父亲完好,我徐家就不会有事,父亲还有二弟、三弟可以侍奉膝下,养老送终。”
徐阶摇摇头,将刚刚煮好的参汤送到了儿子面前。
“喝点,等为父进了严家,求得他们这一次不要出手,你总能留下一条命的。”
无论如何。
哪怕自己快刀斩乱麻的将密云县那几颗脑袋砍掉,徐璠的罪责终究是不可能完全消除的。
能保全一条性命。
就是徐阶现在最大的希望。
“严家?”
徐璠目光一阵恍惚,脸露出愤怒。
他想要抬起头,爬起来看向外面,确认一下。
但背后的疼痛,让他无法动弹。
徐璠只能焦急的看向徐阶。
“父亲!”
“徐家绝不能向严家低头!”
徐阶却是在儿子的脑袋拍了拍:“为父这些年,低头的时候多了去了,不差这一次。”
说完话,徐阶也不管徐璠的呼喊,走出马车。
他站在严府门前,回头看向马夫。
“照顾好大公子。”
马夫面带不安,重重的点了点头。
徐阶则是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挺起胸膛,一步一步的走台阶,到了严府门前。
砰砰砰。
徐阶伸手,敲响了严府的大门。
没让徐阶等候多时。
严府的侧门就打开了。
严家的管事从里面走了出来,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徐阶。
有些意外。
但也有些理所当然的神色。
管事躬身颔首,抱拳道:“原来是徐阁老大驾光临,还请快快入府,小人去叫老爷和少爷。”
徐阶目光一闪:“阁老和侍读都在家中?”
他随着管事走进严府。
管事侧身走在前面,将徐阶引到了前厅,命侍女送来茶水。
“回徐阁老的话,前些日子我家老爷和少爷不是染病了吗。”
“依着张真人的意思,如今天晴出太阳了,就要多晒晒太阳,好像是什么吸收太阳精华,不过都是活神仙的吩咐,小人也不懂。”
说着话。
管事躬身抱拳,小心退后告退。
徐阶端坐在前厅,不曾去动放在一旁的茶杯。
哪怕他现在却是有些口渴。
他只是默默的坐着,看向四周。
无有奢华之物,处处都透着典雅古朴。
几幅字画,更是能直追唐宋。
尤其是那一幅倪瓒的画作。
徐阶眉头微微一皱。
这原本不是在高拱府的,怎么如今到了严府?
莫名的。
徐阶心中生出一些莫名的担忧。
而在严府后宅。
严绍庭看向过来禀报的管事,挥了挥手。
等到管事离去之后。
他便转头看向真的是躺在椅子晒着太阳的老严头。
“爷爷,徐阶果然来了。”
说完之后,严绍庭便看向老严头。
只是半响的功夫。
老严头都没有说话。
又过了一阵。
严嵩这才缓缓睁开双眼:“求和而已,他总得要保下他儿子一条命不是?”
严绍庭目光闪烁了一下,试探着问道:“那爷爷的意思是……”
严嵩却是沉默了片刻。
而后直起身子,站了起来,回头看向抬着头的严绍庭。
严嵩的脸露出一抹笑容:“你想杀了徐璠?”
严绍庭心中一动。
只是不等他开口回话。
严嵩就笑着摆摆手:“糊涂小子!杀伐之道,人命关天,岂是伱做臣子的能决断?”
严绍庭憨憨一笑。
“是孙儿糊涂了。”
见大孙子点头应是。
严嵩这才嗯了一声,走在前面:“咱们去见见徐阁老吧。”
前厅。
等了许久的徐阶。
终于是等到了姗姗来迟的严嵩、严绍庭祖孙两人。
“阁老!”
“严侍读!”
徐阶站起身,抱拳躬身,低下了头。
严嵩则是由严绍庭搀扶着,停在了徐阶面前。
老严头伸手一把托住徐阶的手臂,摇头道:“我与少湖同在朝中为官,同在内阁做事,家中不必如此多礼。”
说着话,严嵩顺势将徐阶送回到位子。
而后才继续由着严绍庭搀扶着,坐在了主位。
严绍庭则是持手,伺候在老严头身边。
徐阶看着这对祖孙,心中五味杂陈。
羞辱,懊恼,后悔。
自己和严家斗了大半辈子,近两年眼看着已经快要将严家斗倒了。
可是忽然好似是一夜之间。
严家成了大明朝的忠良人家,且愈发坚挺,不光是在皇帝面前更受宠信,就连朝中和士林,也对其渐有改观。
而让他懊恼的是。
这一次密云之事,严家可以说是很地道的,没有动任何的手脚。
甚至于还出人意料的将昌平之法的条陈无有要求的贡献了出来。
而这。
也是让他倍感羞辱的地方。
老对手没有动半点手脚,自己的儿子却乱了阵脚。
而徐阶的后悔,则是因为近来似乎一直只盯着严家,盯着严家在朝堂之的动向,而忘了管教儿子。
嘭的一声。
一阵复杂情绪在心中流淌的徐阶。
竟然是当着严嵩和严绍庭的面,径直的跪了下来。
徐阶的脸没有一丝表情。
严绍庭瞪大双眼,看着竟然能当着老严头和自己的面跪下来的徐阶。
这位,为了儿子,当真是豁出去了啊。
严嵩亦是眼神一阵流波闪烁,心中无声一叹。
“少湖这是做什么!”
“绍庭,快去将徐阁老扶起来!”
严绍庭点点头,走前弯腰伸手。
却被徐阶一把拦住。
随后,徐阶就这么直挺挺的跪在地,抱起双拳。
“求阁老出手,救救我那不成器的逆子!”
“那逆子初任顺天知府,又恰逢京师大雪成灾,被堵在了密云县境内。”
“却不知那密云县下,早已沆瀣一气,要趁着大雪封路,意欲行残暴之举,圈占百姓田地,致使无数百姓冻死野外。”
“惊闻噩耗,我便赶赴密云,以内阁大臣身份,斩杀密云县令及有关人犯,平息密云百姓怒火。”
“只是我那逆子,即便刚刚任顺天知府,却也是治下范畴,下官犯事,官亦有连带失察之罪。”
“而今,我已将那逆子鞭挞百鞭,稍后便带去西苑,交由陛下圣裁。”
“还望阁老垂怜同为人父的徐阶,宽恕那逆子的过错,在圣前为那逆子说两句好话。”
严绍庭眼睑收缩,无声回头看向老严头。
其实按照徐阶这番跪地痛言,只是希望严家在这件事情能不说话。
至于说所谓的在圣前为徐璠说两句好话的事情。
人家前面都说了,一切交由皇帝圣裁。
而理由人家也准备好了。
徐璠刚刚任顺天知府,底下人干什么他不知道,他在密云也只是因为大雪封路。
最多最多。
不过就是个失察的过错而已。
但真正要命的是。
徐阶那句同为人父。
他跪了。
但他还在要挟严家。
若是严嵩和严家今天在圣前趁机弹劾徐璠,那么徐璠若是死了。
日后徐阶就会盯着严家的子嗣下手。
不死不休。
严嵩自然也品出了徐阶这番软硬并施的话语。
看了一眼跪在地的徐阶。
严嵩叹息一声,缓缓起身,摇摇晃晃踱着步子的走到了徐阶面前。
他一手撑着膝盖,伸出另一只手拉住徐阶。
“你我在朝多年,虽然偶有政见不同。”
“但说到底,都是为了陛下和大明的江山社稷。”
“快快起来吧。”
“既然你都说了,事情是下面人做的,那陛下定然能圣明裁夺。”
这话。
基本就是顺着徐阶的意思说出来了。
严家在这件事情。
闭嘴不言。
徐阶暗暗松了一口气,顺势站起身。
又抱拳躬身,就要出口感谢。
但是严嵩却已经是笑着说道:“不过啊,少湖你也是莽撞。未有旨意,怎么就能先行问斩密云官吏人犯?此举怕是与礼法规矩不合,还是要注意些,莫要被御史言官们疏弹劾此事。”
说完之后,严嵩便面含笑容的松开了徐阶。
回头看了一眼严绍庭。
“走吧,备好马车。”
“随徐阁老一同入宫面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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