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细雨,巴山。
夹带着春风的细雨总是令人忧愁,尤其是在巴山,寂静的山岭,爬满了台阶的青苔,半斜的石径。
巴山楚水凄凉地,不知埋葬了多少不归人的凄惨往事。
在苍茫的云雾夜雨之间,石径小道的尽头,有一座道观,已然没了香火,也没了人迹,昔年繁荣的景象,冲霄的剑气,如今已经许久未曾再现。
自从数十年前,以七七四十九手回风舞柳剑名动天下的巴山剑客顾道人,从此地飘然而去,不知仙踪后,他的弟子就已四散。
这个曾经被醉心于剑的年轻人奉为圣地的道观,也渐渐荒凉没落。
如今还剩下的,不过是一些神话般的传说,和道观前一道舞柳剑痕,留与后人凭吊而已。
但最近半年,每当月清风高的夜晚,附近的猎户农家,总是可以看到道观中飘飘渺渺亮起一盏孤灯。
有灯,便有人,这个已经荒废的道观,顾道人的弟子终于回来了?
细雨绵绵。
一个白衣公子,拿着折扇,从倾斜的石径上走过,踩在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青苔之上,来到了道观之中。
灯光忽然亮起。
远在十几丈之外,道观中的人,似乎已经知道他来了。
天空上下着小雨,白衣公子身上昂贵的衣裳已经湿了,他却还是微笑着,冒着雨推开门。
黄豆般的灯光显得有些昏暗,却足够把他照亮。
他的眸子中没有光,也没有焦距,但是却比任何一个人的眼睛,都充满了对生命的热爱,对于生活的感激。
这双眼睛的主人,自然是花满楼。
花满楼似乎能看清道观的一切,微笑道:“和尚,别人都说你老实,可是这次,你可真的一点不老实。”
在他面前,灯油下,坐着一个和尚。
没有动静的和尚,等到花满楼推开门,到了他面前,他也一点反应都没有。
和尚不老,却已入定。
“你告诉别人要去五台山去闭关,却偷偷摸摸躲到了这里,我千辛万苦的去找你,也找了三个月才能找到。”
说着自己的辛苦,花满楼的脸上仍带着浅浅淡淡的笑意,浅淡的正到好处。
要是旁人,跑遍大江南北找人,脸上绝不会有这种笑容。
老实和尚终于叹了口气:“和尚不老实。”
他一辈子都没有说过一句不老实的话,可如果有人相信他真的会说老实话,那个人恐怕很快就再也不会有机会相信别人了。
花满楼从这句话中听出来愁苦,他收敛起笑容,关心道:“大师,你遇到了何事?”
老实和尚没有回答,叹了口气:“花公子找和尚,可是关于陆小凤的?”
花满楼点了点头,柔声道:“听说陆小凤和小楚在东瀛修建了一栋‘无神绝宫’,不仅比皇宫更加华丽,而且和中原的建筑大有不同,我想去欣赏一番。”
“若只是如此,何必来找和尚,花公子,你是个好人。”
老实和尚苦笑,花满楼应该是听说他突然闭关修禅,担心他出事,找这个借口来看望他。
“我也有私心,自从紫禁之巅后,大家许久没有见面了。”
花满楼略有些寂寞,远山木叶的清香,花朵绽放的妙音,都让他感到欣喜,但他的确有点想念昔日的朋友了。
有些人,你和他分离数年,面孔却仍在眼前晃荡,让你认为自己一直和他在一起。
然后突然有一天,你想念起他,那种思念顿时一发不可收拾,非要见他一面不可。
老实和尚低下头:“和尚已经吃了秤砣,铁了心不离开这里。”
“何必禁锢自己?”
花满楼劝解道:“人生有许多美好,等待我们去发现。”
“不止是我禁锢自己,还有...”
老实和尚想要撩开僧袍,想到花满楼看不见,叹了口气,停止了动作:“花公子若不嫌弃,和尚和你讲一个故事。”
花满楼作出恭听状。
天下间,也绝没有比他更好的听客。
老实和尚低声,陷入了回忆:“从前有个和尚,别人说他老实的要命,从来不沾一点荤腥,更不近女色,不爱权力,碰到女人,他连看一看都不敢!”
老实和尚望着双手,苦笑道:“这些说的都没错,他的确不敢看一眼女人,因为他一看起来,最少也要看七八百眼,他不沾一点荤腥,可碰到荤腥他能吃下一头牛,他不杀一个人,但他每次杀人都要十个起步,小权小利他看不上,他看中的是持恒天下的大权!他五毒俱全,佛祖怕不是想一掌拍死他。”
“那和尚得到了他想要的吗?”花满楼适时插嘴,微笑道。
老实和尚点头,苦意更深:“得到了,他得到了一切,他加入了青龙会,成为中原的总舵主,权力,财富,名声,所有的一切他都有啦。”
“但他现在又变成了一个老实的和尚。”花满楼道。
老实和尚笑了笑:“这次是真的老实了。“
“大师大彻大悟,以后说不定能修成一个金身罗汉。”
花满楼叹息,青龙会虽然出海,留在中原的势力仍远超丐帮,少林。
在青龙老大,凤凰老二走后,老实和尚可算是江湖上最有权力的人。
他放弃了欲望,禁锢自己于此,和昔日佛祖放弃王子身份,于菩提树下悟道,何其相像。
“和尚倒是想修成罗汉,可以他只能修成找鸡罗汉,虽然大小也是个罗汉,似乎不比降龙伏虎差多少,可天下哪有这种罗汉,他只能成个凡人。”
老实和尚辱骂故事中的‘和尚’,其实何尝不是在骂自己,他苦笑不已:“有一天,那个几乎君临天下的和尚突然和一个女人谈情说爱起来,那是个很可爱的小女孩子,身世很可怜,在朝廷的乐户里长大的,身子又弱,又有病,和尚喜欢逛妓院,又有尊贵的身份,皇帝见了他都要礼敬,所以尊贵的和尚当然很同情,很可怜那个小女孩。”
“可怜同情不要紧,和尚已经是大和尚了,可怜谁都可以,但有一天,和尚忽然发现自己爱上了那个女孩子,而且一爱起来就没完没了,控制不住,你说可不可笑,最尊贵的大和尚,喜欢上了一个下贱的女孩。”
老实和尚憔悴的脸,忽然露出一抹无可奈何的讥笑。
花满楼摇头,肃穆道:“一点也不好笑,和尚也是人,也值得享受人该有的一切。”
“没错,和尚也是人,也能拥有爱情、亲情,但那个和尚不是人!”
老实和尚把头埋在两腿中间:“他爱上那个女孩子后,竟然胆怯了,不敢去和女孩子说,也不敢去弄几千两银子来替乐户女赎身,更不敢正大光明的把她从勾栏里抢出来,和尚勾结青龙会,在龙椅上作威作福的时候,胆子是多么大,可是面对女孩,他偏偏一点勇气都没有,怕别人说他是假和尚,怕别人嘲笑他们,也怕破了出家时发的誓,于是他总舵主也不做了,权力也不要了,跑到深山老林,躲到一个别人绝对找不到的地方,去苦苦悔恨。”
说着说着,老实和尚猛地给了自己一个巴掌:“和尚不仅不老实,而且该死。”
老实和尚逛过很多次妓院,甚至和别人炫耀过自己的‘丰功伟绩’。
但当他真的动心,只能逃窜。
“和尚起码是真的爱那个女孩的。”花满楼安慰道。
老实和尚声音更低了:“是啊,我是真的爱她,天荒地老,日月沉沦,我都不会忘记她,和尚也没想到,我竟然能爱上别人。”
花满楼叹了口气:“你或许可以去找她。”
老实和尚摇头:“我只是个无能的和尚,已经离开不了这里了。”
他掀开了那件又破又宽大的僧袍,露出一双腿。
那已经不像是一双腿,而像是两根被折断的枯树枝,不仅瘦弱,而且已经干瘪退化。‘
腿的足踝上面,还锁着根极其粗大的铁链。
老实和尚用手拉了拉,铁链发出哐当的声音。
他知道,花满楼能听到这声音。
花满楼的脸色忧伤下来,老实和尚叹息道:“这是七巧堂的精品,天山寒铁所铸,钥匙已经被我扔下来悬崖,世上绝没有人能打得开,山下有个樵夫,他每天会送一碗饭菜过来,还有一碗水。”
“你为何要这么做?”
花满楼叹息,不用老实和尚回答,他已经知道了答案。
和尚在巴山楚水凄凉地,心却在繁华的红尘场。
这种情况,他怎么可能控制住自己,不跑去见自己的爱人。
可他是个和尚,不能婚娶的和尚,那洪水一般突然爆发的情感,他控制不住,所以他只能想个法子把自己锁住,免得误人误己。
这种情况下,花满楼已经不能说什么,只好离开,只是没想到老实和尚又叫住了他。
“花公子,和尚知道你办事细心,比嬉皮笑脸,胡说八道的陆小凤靠谱多了,即使我不说,你也一定会去做那件事,但和尚还是要说一句。”
花满楼叹息,他已经知道老实和尚想说什么。
“把那个小女孩从坊市里救出来吧,和尚的朋友不少,公子请替我选一个合适的,让他好好照顾她。”
老实和尚双手合十:“不要告诉她,和尚在这里,和尚对不起她。”
花满楼郑重点头。
巴山,夜雨。
白衣公子的身影慢慢远去。
只余下破旧的道观中,一个老老实实的和尚坐在蒲团之上,闭上眼睛,静静的念着经文。
...
三百两银票。
银票是白的。
花满楼将其拿在手里,这双曾经弹过不知多少古琴,擒拿过不知多少兵器的手指,竟忽然觉得有些刺痛。
因为他知道,这张银票中含有一对凄苦人儿的故事。
拜访过万梅山庄后,花满楼手指的刺痛才好些。
西门吹雪的水煮活鱼味道仍是难吃,他在厨艺上的天赋显然没有剑法上的天赋强。
花满楼忽然有些庆幸,西门吹雪选择成为一名剑客,而不是一个厨师。
否则世界上就要少了一柄孤高的神剑,多了一个平庸的大厨,这未免太过可惜。
论财富,江南花家不逊于武林三大世家,花家的其他人都很照顾看不见的花满楼,因此他说出自己想去东瀛后,很快就上了一艘前往东瀛的大船。
船高数丈,一个穿着紫色长袍的女人,正在甲板上,展开一副‘秋日狩猎图’。
画中是一个王者,骑在一匹高大神峻的白马上,弓在手,箭在壶,鹰在肩,随从在马后追随呐喊,猎犬在马边跳跃吼叫。
晴空万里,天高气爽,王者的意气风发,流动在纸上。
花满楼站在女人身后,似乎也能欣赏这幅水墨,心情渐渐愉悦起来。
世间的一切,都能令他愉快,这是一项了不起的本事。
苦闷的航行生涯,他也总能发现种种美好的乐趣。
船客们说,东瀛已经和以往大不相同,来自中原的客人毫不留情的赶跑了主人,霸占了这里,并照着自己的喜欢随意改造这片莽荒之地。
如同一个小孩子在自己的小沙滩上玩闹。
他们还说,东瀛仍旧很混乱,那些被称作‘大名’、‘武士’的人,扔活跃在这片土地上,和中原人掀起一场场冲突。
除非一方被杀尽,亦或者百年过去,人种换代,这种仇恨才能消失。
谈起‘武士’,船客们的声音低了下来,他们在昏暗的船舱,点着油灯,诉说那些武士的可怕。
据说那里的人,擅长使用神秘的‘忍术’,还喜欢用普通人‘试刀’。
当然,谈的更多的,还是他们头顶上那价值千金的头颅。
开荒之地,青龙会拿出了许多金银,鼓励厮杀,试图利用中原的猎人,猎杀那些顽固不化,躲在暗处的叛乱之人。
花满楼不知道这些事是对是错,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道理,每个人都明白。
人需要有同情心,但青龙会愿意耗费精力,为中原江湖开垦出生存空间,谁又能对他们太过苛责呢?
花满楼有些迫不及待想要见到陆小凤。
在东瀛生活这么久,陆小凤会不会换上那种黑色宽松,被当地人叫做‘羽织’的衣服,会不会留着那种只有中间一撇的胡子?一开口便是‘袄哈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