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兄如父,薛笑人虽然是弟弟,但在薛衣人心中,实在跟他儿子没什么区别。
不,应该说,比他儿子还要重要的多。
他儿子即使死了,还有女儿,还可以再生,弟弟死了,却绝不会再有一个弟弟!
薛衣人可以任由自己儿子死去,却不能看着自己弟弟灭亡!
只是...
薛衣人皱着眉:“你并不出名。”
江湖上突然冒出一个绝顶剑客是可能的。
他也许一直在深山中苦修,近来才武功大成,突然起意,开始踏足武林,所以之前没人知道他。
也可能他早就在江湖,只是见过他出剑的,都死了。
天下的人太多了,死了几十个,几百个,根本不是什么大事。
而几百个生命,便可以喂养出一柄杀剑!
但突然冒出一个擅长治病的医者,那就不现实了。
所有的妙手神医,都要从一个个患者身上汲取经验,这是一份苦功夫,绝不能光靠读医术能弥补的。
只要救人,有了些许水平,医师的名气很快就会被患者传遍四方。
特别是痴呆病这种无药可医的千古难题。
今天治好一个,后天那名气简直连武林盟主都能听到!
堪称轰动!
毕竟剑客只混迹在江湖,医师却每个人都需要!
薛衣人没有听说过有这么个擅长用剑的名医,要有,他早就派人请过来给自家弟弟看病了。
除非楚清治好一个人后,转手就把他全家一个不剩都杀掉。
薛衣人盯着楚清,觉得他并不像那种人。
楚清叹了口气:“我之所以不出名,只因我修习的医术有一种特殊的限制。”
“什么限制?”
薛衣人凝神,他不懂医术,只知道有些脾气古怪的医师,一种病只看一次,或者只看对眼的人,让人无可奈何。
但这些限制,并不妨碍他们出名。
反而会让他们的名气更大。
“我只能治姓薛的人得的病。”楚清叹息。
这种限制果然很奇怪,薛衣人脸色已经沉了下来:“只能治姓薛的?”
楚清点头:“准确来说,我只能治你弟弟薛笑人的疯病。”
“其他人的治不了?”薛衣人额头已经暴起一根青筋。
“治不了。”楚清肯定道。
“其他的病也治不了?”薛衣人额头的青筋已肉眼可见。
“治不了。”楚清道。
“哈哈...”
薛衣人长笑:“天下间怎么会有如此古怪的医术,阁下欺我年迈,以为我老糊涂了?”
只能治一个人的一种病,这和一个剑客说自己只能在每月初三,子时三刻才会武功有什么区别!
怎么可能!
要不是看在楚清的武功的面子上,现在即使没有换上血衣,薛衣人也一剑刺了过去!
楚清摇了摇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摸样:“别说你不信,我也不信,可这医术就是如此玄奇,我也无可奈何,你将薛笑人叫过来,一试便知。”
试验的确是一种好办法,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薛衣人冷冷道:“只是你自己都不信,叫我如何信你,如何放心把弟弟交给你?”
楚清脸色一正,肃穆道:“我不说假话。”
“可你这听起来就是假的不能再假了!”薛衣人冷声。
“就是因为太假,它反而是真的!”
楚清认真道:“我若想骗你,随便想个什么理由都可以,何须用这个小孩子都能识破的骗局?”
这句话很有道理,楚清的话实在太假,假到了让人没法反驳的地步,薛衣人只好点头:“那我信你一回,要准备什么?”
“要准备的倒是不多...”
楚清沉吟片刻,道:“首先便是诊金,我治病需要诊金,很贵的诊金。”
人还没好,便要钱,有些不可理喻,薛衣人却没有生气:“这是理所应当之理,只要你治得好我弟弟,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让你的儿子入赘左家,你也答应?”楚清好奇。
薛衣人沉默,半响后咬牙:“只要你能治好他...”
“我治病的手段与众不同,你的弟弟可能要吃一点苦。”楚清又道。
“他现在活着还不如死了,一点苦没什么!”
这个条件,薛衣人没有犹豫。
...
薛笑人在亭子里,正仰面望着天,嘴里念念有词。
靠近的话,就能听见,他在数星星,已经数到了一千多颗。
他看上去已有五十,胡子下端已然花白,身上却穿着件大红绣花的衣服,绣的是金钱。
搭配上脚下那双虎头红绒鞋,手里拿着的拨浪鼓,和脸上涂抹的胭脂水粉,就好像彩衣娱亲里的老傻子,老活宝!
此时,他一心一意数着星星,一边数,一边用手点,手腕挂着的几只铃铛镯子,叮叮当当作响。
任何见到他的人,都不免为他感到伤心。
天下第一剑客的弟弟,本来该跟落阳马场的少庄主,亦或者无争山庄的原公子一样,高高在上,享尽人间富贵。
却没想到突遭不幸,成了疯子!
怜悯这些落难的贵人,是人之天性,可谁又知道,这个老傻子那双握着皮鼓的手,不仅能握皮鼓,也能握剑。
最可怕的剑!
这双令人发笑的手,更是江湖上最黑暗、最凶残的一双手。
水母阴姬和石观音只在各地的地盘活动,只要不往她们那边跑,绝不会无缘无故被逮去戳瞎眼、挖掉舌头。
这双手你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现,也不知道他会出现在什么地方!
只知道,他一出现,便会带来死亡!
就连天底下要价最高,出手最狠,最有信用的杀手中原一点红,也不过是这双手中的一个傀儡!
薛衣人看着自己的弟弟,眼神怜悯,不知在想些什么。
薛笑人摇摆着腿,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视线,停下了嘴里的嘟囔,仰着头朝后看,一双小孩子似的眼睛和自己哥哥对视。
“舍弟人虽然傻了,灵觉和身手却没有退步。”
薛衣人伸出手,揉了揉弟弟的头,连连叹息。
“大哥,你今天怎么来看宝宝了,陪宝宝数星星好不好?”
薛笑人忽然抱住薛衣人的腿,撒娇道。
薛衣人脸色沉重:“笑人...”
“我不是笑人,我是宝宝!”
似乎被说中了什么不满的事情,薛笑人开始在地上打滚。
薛衣人脸上更加悲痛:“笑人这病,还有的治吗?”
楚清一直在打量薛笑人,装作‘见闻问切’中老医师‘见’的样子,闻言叹息道:“令弟的病情比我想象的严重,需要尽快治疗,不能再拖了,否则就是华佗在世,也治不了!”
薛笑人仍在不停的翻滚,眼看着就要滚到楚清旁边。
但他最终也没有滚到。
薛衣人下定了决心,从后面抱起了他,又命令几个仆人把他死死捆住。
“笑人,你吃点苦!”
薛衣人肃然。
随着他一拍手,几个妇人捧着一筐珍珠来到了亭子中。
薛衣人叹息,掌力勃动,骤然将这价值不菲的珍宝拍成了粉末,向楚清问道:“这样可以了吗?”
“差不多了,珍珠乃海中之精,翡翠乃大地之髓,将这框珍珠蒸熟,再拌半钱翡翠,加些面粉揉成面饼,每日给薛二爷喂食七七四十九块,一连七七四十九天,他便可痊愈。”
楚清负着手,说出一个独家方子。
说罢,他向薛衣人解释道:“所谓天地人三气,令弟人气已失,需先用这海中精,地之髓修补。”
薛衣人沉默,他觉得楚清在放狗屁。
但是疯病这东西,没人弄得清楚原因,也许楚清说的是对的。
——他毕竟只是个剑客,对医术并不怎么了解。
“罢了,先试试,四十九块饼,以舍弟的武功,还吃不死人,只是苦了他了。”薛衣人叹息。
楚清安慰道:“幸好他是个傻子,不明事理,要是换做常人,身体撑得住,心里恐怕也撑不住。”
天天吃大饼,还是几十块,正常人很快便会觉得自己为什么还活着。
傻子却不会,他要会的话,就不是傻子了。
薛笑人正在哇哇大哭,听到两人对话,心里有些慌张。
“只是若不管用,该如何?”薛衣人的眼神忽然锐利起来。
楚清沉思:“四十九天之后,他人气已足,按理应该会醒,若不醒,只能说明在他人气不在的日子里,有邪气趁虚而入!”
“邪气?”
“不错,邪气!”
楚清肯定道:“你可听说过医术中的‘五气’学说?”
这次薛笑人听明白了。
不少医师认为天地间徘徊着一种气,若有太多人死亡,它就会出现,而健康人经过那些地方,就容易得病。
这就是‘邪气’!
“那又该如何?”薛衣人皱眉。
“可求些香灰,金汁之类的东西,混合着给薛二爷灌下,在来个七七四十九天,邪气自然而然就会远离,那时再吃四十九天大饼,即可清醒。”
“这...”薛衣人迟疑。
“难道就任由薛二爷这么痴呆下去?”
楚清严肃道:“与恢复正常相比,区区金汁又算的了什么?”
薛衣人咬牙:“好,就照你说的办!”
薛笑人:...
...
夜渐渐黑了。
仆人们扛着珍珠粉去准备大饼,准备喂给薛二爷。
珍珠乃是稀罕物,想必没有人愿意这么使用。
奈何为了治病,不舍得也要用。
薛衣人实在不愿看到自己弟弟受苦,眼眶几乎湿润,决定去薛家祠堂向着母亲忏悔。
转眼间,凉亭里,就只剩下被捆着的薛宝宝,和楚清。
“大叔...”
薛笑人的眼泪已经把脸上的胭脂给哭花了。
他只是个刚满十二岁的孩子,面临这困境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得罪’的这群大人,就连自己的哥哥都不来救自己。
他害怕极了!
“薛笑人,你自己装成傻子,也把别人都当成傻子吗?”
独自一人,楚清脸上没了笑意,被一个五十多岁的人叫‘大叔’,也绝对没有一个人笑的出来。
“大叔你在说什么,宝宝听不懂...”
薛笑人委屈不已。
“你听的懂得。”
楚清凝视着他:“你难道察觉不出,你哥哥已经怀疑你了,才故意留我在这里?”
薛笑人哭泣的嘴角忽然收敛了一些:“哥哥坏,宝宝乖,宝宝不给哥哥惹祸,宝宝..”
“薛衣人实在是个聪明人,他以前没怀疑你只是因为你是他最亲的亲人,他也一直对你很愧疚,若有可能,他情愿不要了这条命,也要你好好活着!”
楚清叹息。
笨的人就练不了剑!
薛衣人能把剑法练成天下第一,脑子一定灵光!
只是一个愿意为弟弟去死的人,怎么可能去怀疑弟弟?
“但我一来,提出要治疗你,他肯定就猜到你有问题。”
楚清负手。
谁都能看出他是个假医生,是个冒牌货。
那么假医生能治好的病人,肯定就是假病人!
薛笑人的哭泣声停止了,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虎头鞋上面的绣球发呆。
“其实,我不太清楚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也许是我刚说出口,也许是见到你后,毕竟你哥哥太老了,身躯和大脑都已经老的不成样子。”
楚清摇头。
江湖高手中,第一档的肯定是铁中棠和水母阴姬,第二档的却是石观音、原随云两人。
薛衣人还要往下数。
但真打起来,楚清毫不怀疑,薛衣人能威胁到水母阴姬的生命。
他的剑虽然未走到尽头,他的人却已经到了尽头。
燃烧掉最后生命的搏命之招,不惧伤残的生死一剑,只要水母阴姬一担心下半生永久残废,心中起了惧意,两人的武功差距就会无限缩小。
——拼命也是一种招数,要是一个人有千八百条命,那他肯定就是江湖第一高手!
“而一明白这点,他瞬间便能想通原委,你既聪明,又有才气,武功之高,更可以说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以你的武功和才气,本来应当响彻武林...只可惜,你是他的弟弟。”
薛笑人垂下的脑袋,那张别人看不见的脸忽然剧烈扭曲起来,嘴角也发生了难言的变化,就好像被人抽了一鞭子,忽然咯咯笑道:“你在说什么,宝宝听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