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铁花从外面探查回来,已有五六个人捧着吉服高冠,躬着身等在帐篷外。
“驸马爷,请换上吉服,准备行礼吧。”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这些人的手脚当真快得很。”
“龟兹王经历刺杀,小命差点不保,当然想举办婚礼冲冲晦气,顺便绑定一个大高手当做保镖。”楚清笑道。
胡铁花呆呆的看着那顶高帽子,让他戴上这东西,还不如给他一刀来的痛快。
但无论什么样的帽子,总比挨一刀好受的多。
在几人的推攘下,胡铁花换上了大红的吉服,戴上了高帽。
龟兹王脸色不怎么好,几个活人死在面前,那滋味并不好受。
何况他还是个国王,之前哪里见过这场面。
可看到胡铁花回来,而且换上了红袍,他仍强撑着露出笑容,指挥着护卫把原本就豪华的帐篷装饰的更加华丽,等待宾客到位,龟兹王拍了拍手,立即便有四个光着上身的大汉,抬着头香喷喷的骆驼进来。
龟兹王手持银刀,割开骆驼肚子。
肚子中是只烤羊。
羊肚子里又有只烤鸡。
这正是龟兹国婚俗中,最高大威猛的驸马才能享受的礼物。
龟兹王剖开肚子,用银刀挑开鸡肚,取出一颗已经被油脂浸透了的鸡蛋:“在西域之中,此蛋最为吉祥,从来都只有贵客才能品尝的到,今日婚典佳期,更是非同寻常,吃了这吉祥蛋的贵客,非但大吉大利,而且下次做新郎的必定是他。”
鸡蛋放在楚清和楚留香面前。
两人互相看了看。
楚清低声道:“花香满人间,香帅的两个兄弟都已经有了眷侣,请收下吧。”
楚留香谦让:“小可暂无成家之念,收不得。”
楚清摆手:“这颗蛋的寓意只是吉祥话,你吃了难道非成家不可?”
楚留香淡笑:“既然只是吉祥话,你接下和我接下似乎没有区别。”
楚清摇头:“武林中,谁的名气有你大,这颗蛋只有最尊贵的贵客才吃的。”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你我认识也有一段时间了,怎么今日突然如此谦虚?”
“我本不想谦虚,奈何看到龟兹王银刀的刀尖,刺破这鸡蛋的时候,有些发黑,便知道自己不谦虚不行了。”楚清长叹。
楚留香含笑,忽然放大声音:“好,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他取走了蛋,向四周的宾客示意,装作吃下了肚子,其实暗自把蛋塞进了袖子中。
谁为了面子吃这蛋,谁是傻子。
帐篷里欢声骤起,掌声如雷,龟兹王也一扫阴霾,唤来侍女护卫,演奏琵琶乐曲,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楚留香还未来得及把那颗全是油脂的鸡蛋处理掉,已有七八个人过来敬酒。
他只得叹了口气,笑脸迎了上去。
...
夜色渐浓,烤肉美酒的香气冲淡了沙漠的寂寞,却还是掩盖不了那种肃杀之意。
楚留香走出帐篷外,伸了个懒腰,猛然发现楚清不知何时已经坐在池塘边,裹着件毛绒大衣,望着漫天繁星。
星辰变幻,月影圆缺。
楚清就这么动也不动的看着,似乎永远也不会觉得寂寞厌倦。
“这里冷的真邪门。”
楚留香走了过去,仰望着苍穹。
星光灿灿,懂得欣赏的人却并不多。
“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许久了。”
楚清拔开腰间的酒壶,缓缓喝了口:“石观音老巢虽毁,愿意为她去死的人却还有不少,姬冰雁怕你们出事,特意来外面守着,但真守下去,出事的只能是他,所以我将他替换了下去。”
楚留香叹了口气:“沙漠中实在隐藏了太多的秘密,老雁这般人物在里面也避免不了危险,就连这喜庆的王帐,也有一番杀机,龟兹王请的帮手,司徒流星不知所踪,那个叫王冲的,我一见到他,便感觉到一股堂皇剑气,必然是一个大派传人。”
楚清忽然笑了笑:“但秘密最大,武功最高的却不是他。”
楚留香目光闪动:“没错,帐篷里武功最高的,是琵琶公主!她外表看起来弱不经风,只是因为内功有了极深的火候,能将杀气收敛的丝毫不漏!”
“你是否见到了她的琵琶?”
楚清站了起来。
“见到了。”
楚留香叹息:“那琵琶不仅能发出醉人的乐声,也能化成杀人的凶器,一个小姑娘学了这种武器,可不是什么好事。”
“一个国家的统治者也许会愚蠢的吓人,但一个国王能在失去国土后,还不死,要是认为他一点本领都没有,才是真正的大傻子。”
楚清举起酒壶,一饮而尽:“彭家五虎,你,胡铁花,这里的一切,都是龟兹王的掩饰罢了!”
楚留香默然半响,笑道:“你似乎知道他的谋划?”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楚清一笑:“龟兹王很聪明,但聪明的过头了,竟不知真正想让你帮忙,只能付出真心,他遮遮掩掩,反而丧失了最后的生机!”
“他是国王,有点城府是应该的。”楚留香叹息。
“可惜他的城府用错了地方。”
楚清把酒壶扔进楚留香的怀里:“我守了上半夜,下半夜轮到你了。”
楚留香苦笑。
...
下半夜比上半夜要冷得多。
楚留香也坐了许久,动也没有动。
池塘边很暗,帐篷里的灯火距离很遥远,没人能瞧的见他,他却可以清清楚楚看见每个人。
帐篷的人声已经渐渐安静了下来,三三两两的人,互相搀扶着,有的还在唱着歌。
无边无际的苍穹里,群星洒落,楚留香心里渐渐想起了许多人,很多事。
楚清的武功从何而来?
直到现在,楚留香也不知道楚清的来历。
那出手一刀,那绝世剑法。
他只在楚清的剑中,隐隐约约看到了清风十三式的影子。
这号称天下第一剑法的绝学,当今天下按道理只有两个人会。
一个是枯梅大师,一个是‘清风女剑客’高亚男。
高亚男能追的胡铁花远遁沙漠,剑法之高,楚留香都佩服的很。
但她也并未将这‘清风十三式’学全,只不过学了九式而已。
除了高亚男之外,枯梅大师并未将这剑法传授给任何弟子,其他人更无从得来。
楚留香喝了一大口酒,有些头疼。
再想到他还要替楚清寻找铁中棠,头就更疼了。
揉了揉眉心,楚留香忽然发现有个人朝他走了过来,身上裹着条又厚又大的鹅毛被,看上去就好像个小帐篷在移动。
“谁?”
楚留香站起身来。
“是我。”
那人‘噗嗤’一笑,竟然是琵琶公主。
楚留香笑容僵住。
琵琶公主武功很高,吴氏双剑那五个人加起来也不是她的对手。
现在她虽然没有拿琵琶,却抱着一床棉被。
在楚留香眼里,这棉被比什么琵琶还要可怕!
琵琶公主抱着那床鹅毛被,拖拖拉拉走过来,吃吃笑道:“你似乎有点怕我?”
楚留香头更疼:“我虽然是个喜欢自我陶醉的男人,但实在想不出一个女孩子为什么半夜抱着棉被来找我。”
“当然是因为我喜欢你,一见面就喜欢上了,但若是没有别的原因...我也不会这个样子。“琵琶公主幽幽道。
“还有什么原因?”楚留香好奇。
琵琶公主叹息:“我喜欢你,却不能嫁给你,非但不能嫁给你,而且以后...以后我们见面的次数只怕也不多了。”
楚留香苦笑:“我大概知道楚清为什么要跑了。”
不管哪个男人,都喜欢嘲讽女人,认为她们心眼小。
其实男人的心眼绝不会比女人大多少。
他们即使有一千个、一万个女人,也希望那些女人眼中只有自己一个人。
一万个女人中有一个眼中多了半个男人,他们都要跳脚!
琵琶公主是龟兹王的女儿,也许还是龟兹王下一任的继承人。
——西域女王的故事,在中原广为流传。
娶一个公主,成为驸马已经够让人难受了。
娶一个女王,成为后宫的嫔妃,那简直无法忍耐。
楚留香想要拒绝,但琵琶公主已经扑在了他怀里。
鲜红色的鹅毛被滑在地上,露出他光滑、缎子般的皮肤。
她的身子是赤裸的。
楚留香怔住,手也不敢动,低着头看着棉被。
一双纤美而玲珑,像是白玉雕成的脚,映入他的瞳孔。
“你可曾见过这么美丽的脚?”
琵琶公主张开双手,打了个寒颤:“还等什么,你想要冻死我吗?”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正欲上前,忽然脸色一凝,盯着琵琶公主的后方:“你是谁?”
琵琶公主浑身一紧,颤颤巍巍转过头。
空无一人!
她一呆,在看向楚留香,发现自己前方只剩下空气。
“混蛋!”
...
阳光渐渐升起。
晨曦的光芒,温柔的如同婴儿的呼吸。
楚留香从藏身的帐篷顶下来,摸了摸鼻子。
大白天,琵琶公主总不能光着身子冲到他怀里。
“一个正常的男人,和一个很正常的女人,在一个又冷又寂寞的晚上,干些出格的事,并没有什么不对。”
楚留香喃喃自语,不知是在像别人说,还是对着自己解释。
“但男人想要洁身自好些,也没有错。”
楚留香做贼一般溜了一圈,没见到琵琶公主,总算松了口气:“就是不知道老胡的公主是什么样子,老胡一直认为自己取得是琵琶公主,希望别失望才好。”
嘴里虽然这么说,楚留香却为胡铁花叹息。
大公主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八成是个丑八怪。
楚留香心里想着安慰的话,在帐篷外徘徊,准备等胡铁花出来,就和他大喝一顿,省得他痛苦。
但当他徘徊一圈后,人却顿住了。
池塘附近的沙土里,有一滴已经干涸的血迹。
他顺着血迹往前走了一步,看到一柄闪亮亮的飞刀。
“楚清的刀!”
楚留香暗道不妙,他躲琵琶公主,忘记了守夜的事,一定有人趁机进了营帐,被楚清发现,发出了飞刀!
“楚留香啊楚留香,你一向自诩谨慎,如今怎么就大意了?”
楚留香心中沉重至极,顾不得其他,施展出轻功,顺着痕迹一口气本走数里。
但大漠辽阔,一望千里寥无人烟,想要在这里找到几个人,何其之难!
到了响午,楚留香也没有找到一个人,一具尸体。
他停在一处岩石前,望着一上午唯一的成果,心中的后悔无以复加。
那是半截判官笔。
“姬冰雁...”
楚留香身体发凉。
他见识过楚清的刀法,那绝对是旷古绝今的神刀!
而楚清不仅有刀,还有一柄剑。
楚留香自信即是石观音亲自出马,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
然而若是加上了个姬冰雁呢?
楚清是否能在保护姬冰雁的同时,打败石观音?
他不再想下去,决定先找到两人再说。
论奇谋应变,姬冰雁无人可及,他们一起,也许不会拖后腿。
楚留香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谁时谁地都留意着,不敢弄错方向,在如此空阔的地方,行走的方向只要差之毫厘,变会失之千里。
他脚下不在停顿,眼睛也不放过周围的一草一木。
忽听哗啦啦一片声响,随风卷了过来。
楚留香飞身而出,为眼前的一幕微微变色。
刀光闪闪,剑影纵横。
黄沙上染着碧血,数十具尸身躺在地上,还有三十多个身着重甲的黑衣大汉,围着两个人苦斗。
黑衣大汉,动作十分凶猛彪悍,刀法也是狠辣刁钻。
最可怕的却是他们脸上带着的那股杀气,不把对方碎尸万段不罢休的杀气。
姬冰雁的身上已全是鲜血,他的武功要高出大汉们许多,判官笔纵横飞舞,连点对手三处死穴。
楚留香本以为姬冰雁这些年来美人醇酒,享受惯了,武功必定变弱,今日才知道他武功不仅没有变弱,反而有了长足的进步。
但没想到那大汉喉咙都给捅个半穿,竟然还是像是疯了一样,不要命的扑来。
“不好,这些人神志已失!”
楚留香面色一变。
普通人拼命尚且能干掉绝顶高手,这些武功不弱的汉子不知痛苦的拼命,那更是谁都会觉得麻烦!
姬冰雁似乎已经吃过这些不要命疯子的苦,捅穿大汉后人急速翻身后退,等待他自己毙命。
“奇怪,凭这些人,如何能困得住楚清和姬冰雁?”
楚留香也看到了拔出剑的楚清。
他身上没有血迹,漫步在人群之中,不断挥剑,收剑。
剑光一动,便有一个黑衣汉子倒在地上,眉心一个血洞缓缓流出鲜血。
他显然也意识到这群人没了人性,不能一招消灭,麻烦无穷。
一个汉子倒下,马上就又有一个汉子补上,竟似乎无穷无尽。
姬冰雁有些气短,但每当他面临危机时,一道刀光变会出现,帮助他化险为夷。
“若是石观音带着这些不要命的高手,前仆后继,或许能堵住他们两。”
楚留香迟疑,他心里满是问题。
最大的一个,就是楚清他们,为什么不跑?
施展轻功,回到营地,这些黑衣人如何追得上?
他刚这么想,头皮忽然一麻,想也不想挥袖往头顶一拍。
彭!
楚留香在地上一滚,站起身来时,目光中充满了骇然之色,他看着自己的手,上面满是鲜血。
天空中,一片黑影盘旋飞舞,而且越飞越低,终究哀嚎着坠落。
“鹰!”
楚留香猛然明白了一切。
沙漠中的鹰,也是石观音驱使的‘鬼怪’!
地上有重甲死士围攻,天空有老鹰扑击。
并且全都悍不畏死!
楚留香自问可以在皇宫中来去自如,把三千护卫视若无物。
但三千护卫只要换成三百个这样的重甲死士,只要把他围住,再架上强弩,他必死无疑!
如今,这些翱翔的老鹰,绝对比任何强弩都要猛,都要狠!
见楚留香到来,楚清忽然一剑刺出。
这一剑快若雷霆,剑气透体,又如一缕清风,一道虚无缥缈的光,在人群中纵横来去。
微风拂面,大汉的额头也多了一个透亮的光口。
“香帅来的及时。”
楚清收剑归鞘,身后大汉尽皆倒地。
“你留着这些人,是为了诱杀那些老鹰?”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
楚清点头。
若不是这些飞禽,也不需要拖延这么久。
“那你现在怎么把他们全杀了?”
楚留香苦笑:“你不会以为我能对付的了他们吧。”
“当然不是。”
楚清一拍掌,漫天老鹰忽然全都掉落在地。
“只是恰好到了药物发作的时候。”
天地终于寂静,再无杀戮。
尸体遍地,血染大地。
姬冰雁握着残破的判官笔,不住喘息。
楚留香上前扶起他,替他拍了拍身上的黄沙:“老雁,好伙计!没想到你武功竟然到了如此地步。”
姬冰雁瞪着他:“我们快跑!”
楚留香愣住。
石观音带来的死士连同那些吃人的老鹰,都已经魂归西天。
危机已经解除,他们为何要走。
“我看到了龟兹国的兵马,那绝对不是我们可以对付的!”姬冰雁艰难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