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
好饿!
非常饿!
正如凡人无比饥饿时,脾气会变得暴躁,身体会变得难受,猎食的冲动将统治身体,饿死的过程更是天底下最惨烈的经历。
武者因饥馑带来的掠食冲动和身体痛苦,远胜凡人。
因为内力是贪婪的野兽,若是猎不到足够的元炁,便会反噬武道根基。
元炁消耗甚巨,内息随之动荡,真融蠢蠢欲动,白师傅的身体在发抖。
他的元炁,在与李白龙交战时消耗不小,虽然在接下来的追逐与突围战中有意识节约内力,可毕竟还是会消耗许多。
可真正让他陷入山穷水尽之境的,还是刚刚的袭击。
他逃出临县,一路奔窜,首先找到了自己事先埋藏补给的地方,那里存着一些武飨,吃了便能回复元炁、以应对接下来的围剿。
作为一个经常接些不那么合法的订单的骑手,他的逃跑经验丰富。
谁知刚刚挖出武飨,袭击便从天而降。
对方武功强得出奇,以他五品拳师的武功,居然只挡了两招便被放翻在地,本以为是李白龙的师门长辈出手截击,这人偏偏又是个男的,若说是临县六大派分舵的强者出手,武功路数又有点对不上。
对方的内劲有一种湿热的悬浮感,招数奇诡灵动,不似中原武功。
反倒像是南方边境小国的路数……
败北之时,白师傅一边告饶,一边奋力瞄了对方一眼,旋即便被脚踩脑袋、掀翻在地……但一眼就够了。
看清那人的脸之后,骑手的心中升起了阴森寒意。
他自从被大门派优化、上了行业黑名单之后,在大齐的灰色地带混了十几年,走南闯北,经验丰富。做骑手有一個好处,能够遍观世情,不仅能看到大齐阳光之下的世事,也能看到阴影之中的另一个生态,在那里有一些不愿意吃皇粮武飨、不想受朝廷操控的武者,选择了另一种活法。
而这群武者之中,有一小部分人,选择了最极端的那一条路。
白师傅看清了那个人的模样。
此人脸色略显苍白,眼中有血丝,体态有些不协调的瘦,看面相总觉得有些暴躁易怒……白师傅的脑海中回忆着这个人的外表特征,再结合此人具有悬浮和虚幻感的内力,恐怖的猜想在脑海中浮现。
魔门……是魔门!
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感和战栗感涌上心头。
毫无疑问,魔门是全体武者的公敌。
当遇到了一个比你弱小的魔门中人,你会憎恨。
当遇到了一个与你武功相仿的魔门中人,你会忌惮。
当遇到了一个武功比你强、甚至已经打倒你的魔门中人时……
除了恐惧,你不会有第二种情绪。
关于魔门的恐怖传说涌上心头,白师傅的牙齿都在打战——怎么会这样!不仅没完成任务,居然还被魔门狩猎了!?
“哎哟,还挺机灵的。”
踩住他的人笑道:“不要怕,我最近有吃有喝,每天都饱饱的。”
说罢脚下用力,浑厚的内劲渗入,如磨盘一般开碾。
白师傅的护体内息自行流转,开始对抗异种内力的入侵,对方的功力远胜于他,这种强弱悬殊的对抗只能造成元炁的加剧流失。
这让白师傅感到极度不适,又释然地松了口气。
对方在磨灭他的元炁内息,看来确实不打算做那种事情……
继而他又忧虑起来,这是作为砧板之鱼的悲哀,身陷人手,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何种命运。
削弱内息元炁,通常是逼供或者胁迫武者的第一步。
元炁耗空,内息饥饿,便要自行吞噬武道根基,这个缓慢而可怖的破坏过程无异于让武者亲眼看着自己光辉闪耀的人生逐渐崩解,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痛苦可怖至极,通常来说,审讯武者不需要什么秘法和刑罚。
只需要将武者弄得极度饥饿,然后将一碗武飨放在他面前,用时或长或短,大部分人都会选择屈服。
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这魔门中人内力极深,很快又磨掉白师傅大量元炁,内息的饥饿感和猎食冲动进一步放大,白师傅呼吸开始急促,身体开始震颤。
就在这时,食物的香气传来。
他瞳孔微微扩大,口水不由自主分泌。
对方打开了他先前藏好的粮袋,蕴含丰富元炁的食物香气勾起了难以抵挡的欲望,内息在贪婪地咆哮,元炁持续的消耗更是加剧了这一冲动,白师傅用力地呼吸着。
“你知道的,驯服畜生,比如鹰啊狗啊的,就是要先打再饿。”
“饿上几顿,饿得它快死了,满脑子都是‘我要吃饭,给我一口吃的’,然后它就不会在乎别的,不会在乎什么傲骨,不会在乎什么主人不主人、屈服不屈服,只有快饿死的时候,它就会知道,什么都不重要,吃饭才重要。”
那人踩着他的头,像践踏地里的尘土。
他无力反抗,无力挣扎,就像他无法阻止内力流逝,无法阻止内息带来的掠食冲动,甚至无法阻止他的骨头发出哀鸣。
“武者,其实也一样的。”
“什么尊严,什么傲骨,什么信念,什么正义,全都是虚的,饿上几顿,感受到根基动摇、境界跌落,往日的汗水、今日的荣耀、将来的保障,全都因此化作空幻泡影,然后就会知道一件事,武者……”
那魔门中人微微一笑:“武者,都是狗啊。”
“武飨就是狗链子,只是这链子够长,平时没什么感觉,只要有那么一只手这么一收,诶,你就知道自个儿是个什么东西了。”
他将饼掰成一片片,充满元炁的食物落在地上,落在白师傅嘴边不远。
距离很微妙,张嘴吃不到。
但吐舌头就能够到,可以用舌头一点点把这些食物卷到嘴边吃下。
就像是狗,面对主人慷慨抛洒的食物,要伸出舌头,在肮脏的地上卷起带着尘的食物,摇着尾巴高兴地吃下去。
狗不会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饥饿的内息也不会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但是。
——不能吃。
白师傅闭紧眼睛,强行抵抗着元炁的诱惑和本能的冲动。
“唉,你看看你,跟我以前一样倔。”
那魔门中人嘿然道:“那时我师父饿了我几顿,给我讲了狗链子的道理,又问我,眼下有这么个机会,让你能够脱离这条狗链,再也他妈不用看朝廷或者六大派的脸色,我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我自然是愿意的,于是便学了师父教给我的秘术……”
那人说到这里,自己都笑了起来:“然后就变成了魔门中人。”
白师傅忽而悚然。
对魔门的恐惧和敌视,刻在了每一个武者的骨子里。
“从此江湖上人人喊打喊杀,大家都是没脑子的货色,流言传什么就信什么,我当时很不服气,我也没干什么啊,你们凭什么觉得我是坏人?”
“后来就真干了坏事,但却不是什么‘你们冤枉我是坏人,我偏要坏给你们看’之类的理由,而是因为,干坏事真的很爽。”
“我不会被武飨的狗链子拴住,我不用担心被官府通缉,我想逃到哪里就逃到哪里,谁也抓不住我,我可以对不长眼的贱民和脑子不清楚的武者大开杀戒,这才是强者的权柄,可以为所欲为地对待弱者!”
“后来我一路逃到了诏南国,爽啊,小国武道不兴,治理混乱,挤满了亡命之徒,很多齐国的大人物都会把黑手套养在这里,我在那边是狠狠地爽了许多年,没有狗链子,整日逍遥自在,师父说的没错,这就是做魔门的好处……只是呢,那个老不死的,到死也没跟莪说一件事……”
魔门中人松开脚,蹲在白师傅面前。
白师傅此刻的内息元炁几乎全部耗光,打冷战般地哆嗦着,仅凭最后的意志,对抗着狗的本能。
那人重重地叹了口气:“师父没跟我说,虽然挣脱了武飨这条狗链子,但我其实还是狗,有一条长而无形的狗链子一直拴着我,我却一直无所察觉,因为主人们的狗实在是太多了,用都用不完……直到最近。”
“我被他们一拉链子,扯到了齐国,还要在这个奇怪的地方隐居,还得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比如,把一本闲书看熟。”
他将手中的小半块饼塞进嘴里,咀嚼,这声音唤起入骨的麻痒,几乎让白师傅忍不住吞下地上的饼渣。
——不能吃。
尊严之类的无聊的东西还在支撑这副饥饿的躯壳。
直至一声霹雳般的问讯,从耳中钻入。
“白兴祥,怎么还跟十几年前一样倔啊?”
白师傅如遭雷击。
已经很久没人……这么叫过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