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祥和的水面上,天上的日头散下耀眼的明辉,微风吹皱水面,一层一层是跃动着的金色小光点。
郑青舟带着他手下的一伙人,出了十三座金陵城城门之一的金川门,往金川河边的龙江驿去。
当年陈明成祖皇帝,就是率师从金川门进入,夺了京师金陵。
沿途见金川门附近有一大型粮库草场,是为金川仓。
段兰荪走在李新年身边,望着那有士卒持刀枪看守,内里却毫无动静的粮仓,心中疑惑憋不住,问道:
“明明金川仓里面有粮,为何要从武昌押解粮食送入四川呢?”
走在最前面的郑青舟扫了他一眼,却没作答,反而是一旁的李新年回答道:
“金川仓里面是有粮,可是这粮,是给南直隶,给金陵府,给圣人准备的,今年可不是只有它四川一地欠收……”
段兰荪仍有话想说,但终究欲言又止。
是的,这次靖安司的任务,虽然是押解饷银和粮食进四川,但是饷银是新明国库出的,粮食却是湖广一省筹措的。
“湖广熟,天下足。”今年湖广地区的收成虽也只是堪称保底,但是苦一苦下面的蜀黎,总是还能凑出一些的。
众人来到驿站码头,和早就到此等候的都运官曹诚做了仪程上面的交接。
金川河原是大江入金陵的一条支流,原本水面算是开阔,但因是枯水之年,水面较浅,十艘平头、方艄、多桅多帆的内河沙船,隔得远远,依次靠岸排列开来。
郑青舟手下二十多个人,曹诚手下则带了两个总旗编制的运漕卒,正要往大船上去。
忽然,平静的金川河上,搞起一阵阵敲锣打鼓,锁啦声震天的动静。
“如何有这般动静?”
靖安卫们议论纷纷,有人甚至想要施展轻功,前去查探。
年纪约三十多岁,下巴处长满胡须的都运官曹诚放眼眺望,神色复杂,道:
“若是下官没猜错,这应该是那湖广布政使衙门派出上京的船只。”
郑青舟戴着狰狞鬼面,别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听他道:
“送的是那传说中,张三丰张真人的弟子,殷利亨道士嘛?”
“正是。”
殷利亨?莫不是殷梨亭?元末明初的人物活到现在,估摸着一两百岁了吧……
李新年下意识觉得是个骗子,但是一想到这个世界真气修行的种种神奇,活一两百岁,也有这种可能性。
果不其然,十艘沙船旁边的河道上,一艘船身明黄,船首船尾都有精致雕刻和彩绘的船只缓缓驶来,一面旌旗迎风招展,上书着“湖广布政使何茂昌送殷利亨仙师入京”几个大字。
吹奏班子使劲卖弄,而船首,供奉着三清牌位,下方是一座铺有明黄蒲团垫的八卦台,一身穿道士宽袍,束着道髻,白须与白发在风中飘飘的老道人端坐于上。
“鹤发童颜,仙风道骨啊,不过是张真人座下仙师,圣上见了,肯定会龙颜大悦啊!”
众人身边,一个圆滑的码头驿站官站在岸边,搓搓手,已经迫不及待上去迎接的。
鹤发童颜?这老货脸上皱纹和鸡皮似的,真是能舔啊……
那都运官曹诚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语气,说到:
“这些年圣人喜爱修道,何茂昌给圣上献了仙师,这次还主动请缨承担了送入四川的四十万石粮食,怕是要一步登天了啊……”
众人望着那殷利亨如仙人一般的姿态,议论纷纷,最后还是郑千户下了命令,才依次上了沙船,开始这次的外勤任务。
此次押送粮草,从金陵出发,下行至南直隶南部诸县,再行到江西九江府,在此转个一百二十度的弯,进入湖广黄州府,最后入武昌。
这本是逆江而上的路线,但是深秋时节,多刮北风,风向东西不定。
船队这么着急出发,也是因为趁着现在一股东北风,从金陵到江西九江这一段向南的路线,是顺风,船行较快。
而且靖安司的众人在第一例巡检查的时候,发现每一艘船只风帆桅杆下,都静坐着一位大河真气的修行者。
据都运官曹诚解释,因为这次运输饷银粮食的任务比较重要,每条船上都配备这样一位修行者,在江上风向不对,以及途经那三峡天险之时,可保驾护航,并降低触礁几率。
十条大船浩浩汤汤,借着东北风,往南边向驶去。
而靖安司此行的任务,主要是看护之责,这几年北面一直没动静,南方却一直没消停过,除了那最为惹眼的朱贼之外,各个省份多多少少都有一些匪类。
闹饥荒的年月,自己这伙人运送这么一笔横财,不会引起某些人的注意才叫奇怪。
但是现在刚离开金陵城没多久,毕竟是京师周围地界,还是比较安稳的,没有遇上什么不开眼的。
船只两侧碧波分合,青山迢迢,靖安卫们或在甲板上观赏风景,谈笑风生,或挤在舱室里打牌喝酒。
不像是出来办公差,却像是出来旅行踏青的。
只是可怜了段兰荪,这小伙子过去十几年都是在山上度过的,这次算是他第一次坐船出游,没过多少功夫,就晕船晕的上吐下泻。
就算真气修为再高,这种生理上的反应,也克制不了。
李大郎又是被那叫杨退之的微胖汉子喊过去打牌,史蔚这厮也在,而且他有一个癖好,无论输赢,都喜欢当庄家。
不过打牌嘛总有输赢,李新年连续输了四五把,就没有再玩,在一众人“输不起”的喊叫声中退了场。
出了船舱,才发现此时已经到了晚间,刚才打牌打的昏天黑地,竟没有注意。
今夜倒有一轮皎洁如玉盘的圆月,透亮的月华撒入微皱的江水之上,月光融融,流动的清辉翕动,宁静安和。
甲板上没有其他人,只有一道偏瘦的身影站在船首,月光散在他的侧脸,是如同女子一般的柔和容貌。
“千户。”
李新年拱手行礼。
郑青舟微微点头,说话声音平静,嗓音细腻,和白日那阴冷恐怖的感觉不同。
“不和他们打牌了?”
李新年摇晃脑袋,道:“那些家伙牌技太臭了,和他们打没意思。”
郑青舟语气平淡,面带微笑,道:
“你和小段几乎是同时进入靖安司的,你已经混的如鱼得水,他却还是那副傻傻愣愣,一副没融入的样子。”
李新年走到他身边,低头望着脚下,被坚固船头破开,向两侧翻卷的拍拍白浪,道:
“这如何能一样,我过去的经历,是小段无法比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