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死后,心学流传甚广,分裂为诸多派别,简单可为左派和右派。
泰州学派为左派代表,在诸派中影响最大,流传最远,为晚明的显学。其反对束缚人性,主张“满街皆是圣人”、“百姓日用即道”,带有非常显著的平民化色彩。
创始人为王艮,出身于灶户,世代煮盐为生,后投入王阳明门下求学,为王阳明得意弟子。其学说简单易懂,易于启发市井小民、贩夫走卒,信徒上至公卿下至黎民,代表人物有李贽、徐光启、赵贞吉、袁宏道、汤显祖等人。
说夸张一点,泰州学派可称得上是我国第一个思想启蒙学派。
岑丹初深知泰州学派的价值,对瞿式耜说道:
“阳明先生说过,‘以吾心之是非为是非,而不必以孔子是非为是非’。王心斋(王艮)则认为,‘满街皆为圣人’、‘百姓日用即道’。
“圣人有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古人以天下为主,君为客。凡尧舜之毕世而经营者,为天下也,不为一己之私也。
“学生斗胆狂言,天子之所是未必是,天子之所非未必非。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泰州学派首重平民,如同以赤手搏龙蛇,吾向往之。”
讲到这儿,丹初停顿下来,观察老师的反应。若教有些腐儒听到了,恐怕早就要骂丹初大逆不道了。
瞿式耜也是心学弟子,还是个天主教徒,思想开通,对丹初的话并不惊讶,反而连连点头。
丹初受到鼓舞,说道:“大明国力强盛,军队、人口、土地是清虏百倍以上,却接连失败,局促西南一隅。何也?失民心耳。
“竭天下之民力,无以养宗室。一省之地,泰半归于宗室,一省之财赋,泰半输于宗室。流寇围城,藩王吝啬不舍钱粮,故兵不肯效力,民不肯附从。
“军户、匠户、矿工、炉丁等皆若奴隶,衣食无着。朝廷无道,民弃之。是故军户逃亡,匠户怠工,矿工起义。
“又有宦官等弊政,在在积重难返。虽有威宗、绍宗之勤勉,亦不能扭转乾坤。
“世人论明军之败,皆认为清虏擅长骑射,兵马强壮。其实,这不过是盲人摸象,管中窥豹。百姓困窘,衣食无着,实为流寇壮大、鞑虏入关的主因。”
瞿式耜神情沉重凝重,眉头紧锁。看到丹初停顿下来,欲言又止,他颔首说道:“琢如的话发人深省,为师也很受启发。你接着说。”
丹初喝了口茶水,说道:“如今,大明局促广西一隅,龙游浅水,军头林立,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若真的大局崩坏,则不仅是亡国,亦要亡天下。
“若要力挽狂澜,绝境翻盘,唯有争取民心,唯有关爱百姓。江南佃变、奴变四起,皆因官府盘剥无度。何督师在湖广加派义饷,亦激得民变四起……”
讲到这儿,岑丹初也说不下去了。再往下说,就得说“均田免赋”了,这是瞿式耜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不敢认同的。
好在他机变极快,改口说道:“必须体恤民力,使百姓安于耕种,有所食用。为此,就得废除加饷,收集流民,组织屯田。是故,学生也想学习泰州学派,从中领悟救民之术。”
瞿式耜如释重负,脸上重新恢复了笑容,说道:
“琢如真社稷才也。为师能收你为门生,亦颇感荣幸。为师才疏学浅,因缘际会,受命留守桂林,其实抚民乏术,上负君恩,下负百姓,甚为愧疚。
“今日听琢如一番话,为师甚受启发。古人有云,得民心者得天下。我们以忠义号召百姓,体恤民力,争取民心,大明中兴有望矣。”
回到泰州学派的问题上,瞿式耜说道:“泰州学派力倡良知,声言‘一代高似一代’,鼓励信徒率性活泼,任运而为,轻视名教,张扬自我,因而受到朝廷的忌惮。
“不过,我大明文化昌盛,博采众长,勋臣宗室信奉心学者众多。鞑虏蛮夷也,得国不正,极力提倡程朱理学,不择手段镇压心学。
“我听说,北方已经开始焚禁心学书籍,捣毁书院,禁止讲学。为师不治家产,唯独喜欢收藏书籍,府中倒也有几本泰州学派的名著。《王心斋先生全集》、《初潭集》、《四书究正注解》皆为入门书籍,琢如不妨拿去研读。”
“谢老师指点。”
要结束这个乱世,仅凭武功可不行,还必须有纲领,有主张。心学中的泰州学派,正是一个可资借鉴的学说。
二更时分,瞿式耜终于忙完公务,准备就寝。
邵氏服侍他脱去袍服,说道:“今天下午,惠儿看了琢如,看样子倒挺上意的。只是,琢如家世太差,又是个武夫,我倒为惠儿可惜。”
瞿式耜中年得女,取名瞿玄惠,小名惠儿,对她甚是宠爱,一直把她带在身边。
夫妻两个都是教徒,思想开通,没给惠儿裹脚。加之这几年时局纷乱,耽误了她的终生大事。如今,惠儿已经十八岁了,至今找不到夫家。
邵氏一直为此忧愁,若让她嫁给岑丹初,多少有些不舍得。
瞿式耜倒不以为然,说道:“英雄莫论出身,我朝太祖爷还出身布衣呢。琢如文韬武略,志向远大,惠儿嫁给他,不委屈。
“我今天问过新兴伯了,琢如没有婚约,身世清白,父亲为国捐躯。他的婚事,新兴伯可以作主。依我看,惠儿也老大不小了,今年挑个好日子,就让他俩成婚吧。
“如今是乱世,不必讲究太多,礼节能省就省。琢如没有父母,说不定会更珍爱惠儿。咱们老两口子,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
邵氏也笑了,说道:“琢如是个好孩子。只是,他是武将,经常上马厮杀,真怕他有个三长两短。我看他心气颇高,不是轻易服输的人。
“咱们年纪大了,将来若有万一,为国殉节也没什么。琢如年纪轻,将来若不肯屈服,岂不……”
“哎!”瞿式耜叹了口气,说道:“匹夫为国尽忠,若能不屈殉节,倒也名垂千古,何憾之有?”
邵氏眼圈一红,背过身去抹掉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