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叔你也是。”
“没办法,要活着啊。”
程安然喝完,掏出一两白银放在桌上。
大叔忙道:“客官,要不了这么多。”
“收着吧。”
“谢谢啊!”
之所以如此客气,是因为对方让程安然想起了自己死去三百多年的父亲程凡。
那时他还不是修仙者,只是一个少年——
“大壮,该起床了。”
隆冬深夜,美梦正酣的程大壮被程凡从温暖被窝里揪了出来。
大门敞开,寒风扑面,程大壮顶着浓重的黑眼圈,下床穿上棉靴,套上棉衣跟在程凡后头出了卧房。
父子二人径直去往后院羊圈。
这儿豢养着十几头山羊。
二人合力将一头肥羊抓出,摁在地上绑住四肢,割喉放血,杀洗干净后,装上板车。
瘸了右腿的程凡坐在板车上。
程大壮推着板车自程家村,行向三里开外的云泽城早市。
天光熹微,早间集市上贩卖的蔬菜瓜果,各色肉类的摊贩们基本到齐。
叫卖声此起彼伏。
来往行人络绎不绝,颇为热闹。
父子二人来到东南角的老位置。
仅仅一个时辰,新鲜热乎的羊肉便全部售罄。
回去的路上,程凡坐在板车上数着铜板。
程大壮又累又困,眯着眼睛说道:“阿爸,我再也不想半夜起来杀羊赶集!这会影响我的学习!”
程凡不悦道:“学个屁!村子私塾里就你功课垫底,以为老子不晓得?!”
程大壮不服气道:“那是我没睡饱,才学不好。”
“你还敢顶嘴!我是你爹!老子说的话就是圣旨!”
程大壮顿时像霜打了的茄子,蔫了下去。
他推着板车,脚步沉重。
居然边推边垂着脑袋,打起了瞌睡。
“大壮,别睡了,白先生喊你话呢。”
“这小子睡得和死猪一样,哈哈!”
“喂!白先生来了!”
程大壮猛然惊醒,抬头发现自己置身学堂。
四周学子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学堂老师是白先生,他瘦瘦高高的模样,一袭白衣纤尘不染,头戴幞头,手握戒尺行来,垂眸道:“大壮,你来解释下‘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这句话的详细含义。”
程大壮站了起来,搔搔脑袋一脸迷糊道:“我不知道。”
“哈哈,笨死了!”
“蠢物。”
“先生都教过多少遍了,真是没脑子呀。”
“……”
学子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肃静。”白先生拿戒尺敲了敲桌面。
程大壮连忙站了起来,垂头静待训斥。
“是我的课太无聊,太令人发困了吗?”
程大壮讪讪道:“不是,学生每天卯时不到就要起来杀羊,与家父去集市上贩卖,所以睡不够。”
“何不早些睡呢。”
“学生放学了还要上山砍柴,洗衣做饭,打扫羊圈……父亲腿脚不便,这些事情只能由我代劳。”
白先生沉默片刻道:“情有可原。
——你们听好了,大壮是一个孝子,因为家庭缘故才会导致上课瞌睡,以致于错过教学内容。
你们不准再嘲笑他,听明白了吗?”
众学生面面相觑,齐声应道:“明白了。”
白先生对一位容貌姣好的女学生说道:“飞云,你与大壮的好友,座位又相邻,成绩也不错,不如由你替他补课,你可愿意?”
姜飞云道:“夫子,学生愿意。”
课间,姜飞云捧着书本对程大壮念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这句话的含义是君子行事正直,光明磊落,所以问心无愧,胸襟坦荡,而小人心怀鬼祟……”
程大壮不想学习,只想睡觉。
无边无际的困意将一座大山沉沉压在他的心头。
程大壮挨不住,再度伏案睡去。
“朽木。”姜飞云嗤了一声,转过身去。
白先生背负双手经过面前。
姜飞云忙起身道:“先生,要不要叫起他?”
白先生扫了一眼,微微摇头。
“臭小子,呆着不动干嘛!”
父亲的骂声宛如惊雷炸响耳畔,程大壮猛然发现自己两手把着推车,立在道路中央。
长期严重睡眠不足,会造成记忆错乱。
如同酗酒喝断了片。
刚才明明还在那里,一转眼却到了这里。
而瘸腿父亲程凡坐在板车上,一边数着铜板,一边骂道:“像根木头似的杵在官道中间像什么样子,快走!”
推到家中,程大壮气喘吁吁,疲乏困倦,靠着门框喘了两口粗气。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程凡下了板车,一瘸一拐地行进木门。
程大壮匀了口气,打起精神,抬脚跟进屋中问道:“阿爸,今天赚了多少?”
程凡坐在一把松木椅上,椅脚缺了一块,椅子老旧,坐上去嘎嘎作响,他把铜钱袋子揣进怀里,洋洋得意道:“三百个大钱,最近行情真不错,这个冬天咱爷俩不愁了。”
程大壮鼓起勇气道:“阿爸,羊是我杀的,车是我推的,吆喝的也是我!
我出力不少,我要十个铜板!”
程凡眼神一厉:“你这逆子,居然和老子算起账来了!
这些都是你的老婆本!
给你将来讨媳妇用的!”
程大壮哑然无语。
“行了!快收拾下把饭做了。”
程大壮做好饭,端起饭碗吃了起来。
吃着吃着,打起了瞌睡。
“混账!”
教书先生的戒尺重重敲在程大壮的脑袋上。
程大壮一个激灵,猛地站了起来,发现自己身处村里的私塾学堂之中。
可恶,记忆又错乱了,看来不睡觉真是不行啊。
“正在上课呢,你居然公然睡觉,不把老夫放在眼里吗?”
梁老先生一脸怒容地瞪着程大壮。
程大壮看着梁老先生松弛下垂,零星点缀着几颗灰色老人斑的面部,心中苦笑。
他仔细回想,白先生不知何故突然旷职。
由这位县城来的梁老先生代为授业。
“夫子,我是没有睡好才荒废学业的,因为我早上天没亮就要起来干活……”
“混账,还敢狡辩。”梁老先生一戒尺狠狠敲在程大壮的脸上,留下一道深深痕迹。
邻桌的姜飞云说道:“夫子,他说得是实话,他爹腿脚不便,所以他要帮忙早起杀羊。”
梁老先生一脸不屑:“怪不得一股膻味。
老夫问你,是杀羊要紧还是学业要紧?”
程大壮耷拉着脑袋道:“回夫子的话,当然学业要紧。”
“那你就睁大眼睛,好好听讲!有心人天不负!有志者事竟成!拿出你的干劲来!”
梁老先生回到讲台,摇着脑袋滔滔不绝起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汝等切记,此乃圣贤遗训……”
程大壮瞪大眼睛,想要狠狠地学习,想要把那些该死的知识装进脑子里,却发现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眼睛酸涩流泪,困意宛若天倾,沉沉地压了下来。
他伏案睡去。
“孺子不可教也!”梁老先生走了过来,用戒尺狠狠敲打程大壮的脑袋,说道:“你们看好了,像这种不思进取的学生,将来一辈子也只是个羊倌的劳苦命运,一辈子碌碌无为!被人踩在脚底!”
对于程大壮的不思上进,梁老先生显得非常气愤,因为这样劣的学生走出去,会丢他的面子。
程大壮杵在原地,垂首不言,感到周围学生的眼光愈发刺眼起来。
放了路上,程大壮默默跟在姜飞云的身后。
二人是青梅竹马的关系。
姜飞云身材颀长,扎着两个丸子头,留着齐肩短发,身穿鹅黄绸衣,脚踏白色布鞋,两腿修长笔直的腿有节奏地来回迈动着。
姜飞云走着走着,突然回头说道:“跟踪我干什么,想劫色?”
程大壮嘴角一撇:“瘦得像竹竿,值得我劫吗?我不是跟踪你,是顺道看望白先生,白先生为什么不教书了?”
“白先生教不教书,和你有关系吗?反正谁来教书,你还不是趴在课桌上呼呼大睡?”
“呃……飞云姐,我只是单纯好奇而已。”
“不赶着回去砍柴了?”
程大壮苦笑道:“昨天备了不少,今天不用劈了。”
二人结伴来到白先生家门口,轻叩门扉。
门没锁,姜飞云推开一道门缝:“白先生?在家吗?”
见无人回应,她推开了门,进入屋中。
只见白先生瘫软在炕上,衣领敞开露出胸口,呼呼大睡。
床柜上一个歪倒的酒葫芦正缓缓流淌一线酒液,屋子里弥漫浓重酒味。
程大壮走了进来,见到这一幕心中诧异。
他没料到印象中儒雅清隽,文质彬彬的白先生居然会有这样颓丧的一面。
姜飞云走到床边打量一眼,黛眉蹙起:“白先生的腿断了,看来传闻是真的!”
程大壮懵懂道:“什么传闻?”
“三天前的夜里,白先生和白夫人携手去县城参加元宵灯会,不巧碰上了李衙内。
李衙内你也知道,是咱们云泽城中一霸。
李衙内看上了白夫人,威逼利诱,白夫人誓死不从!
他派人将其掳走,将其玷污,白夫人不堪受辱投河自尽。
白先生找上门,结果被打断了双腿。
你看,先生的腿是断的。”
程大壮这才注意到白先生的双脚不自然地弯曲着。
他上前轻轻推了推他。
“先生?先生?”
白先生微微睁眼,醉眼朦胧地打量了二人一眼,含混道:“大壮,飞云,你们……怎么来了。”
程大壮道:“先生,我们知道了您的事情,何不报官呢?”
姜飞云斜了他一眼:“白痴,李衙内亲爹是县尉!兼任县丞!李家势力庞大,在云泽几乎是一手遮天!事情是儿子做的,你找老爹告状,有用吗?”
白先生伸长了手想要抓酒葫芦,几次却抓不到。
程大壮忙将酒葫芦递了过去。
姜飞云劈手夺过酒葫芦:“先生,您不能再喝了。”
白先生眼神黯然:“不要管我了。”
程大壮心里不是滋味儿:“您要振作起来啊。”
衣衫不整,头发糟乱的白先生勉强支撑起身子,靠着墙壁,拿过葫芦酒壶灌了一口,垂着脑袋,一脸颓废道:“你们走吧。”
程大壮道:“您要振作啊,我们可以上京告御状的!”
姜飞云斜了程大壮一眼,忍不住摇头:“真是白痴!”
“我白痴?!”程大壮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哪里白痴了?”
“对,你白痴!千里之遥,你怎么来回?还有,你知道李衙内的身份吗?”
“不就是个县尉的儿子嘛,有什么了不起的!”
“大壮,看来你真是一无所知啊。”
程大壮气得不搭理她,对白先生说道:“恶人有恶报,您别想不开了!老天一定会收他的。
您不要再喝酒了,伤身啊!”
白先生的眼睛直愣愣地对着天花板,一言不发。
宛如木偶一般,眼神空洞幽暗。
“哎。我们走吧。”
姜飞云叹了一声,拉着程大壮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二人心情沉重,沉默无语。
“大壮,你想不想杀李衙内?”
姜飞云突然语出惊人。
程大壮愣了愣,凝视姜飞云那张俏丽的鹅蛋脸,问道:“杀,杀他!?为什么?”
姜飞云道:“若非李衙内,白先生不会旷职,梁老先生也不会代他授业。
你也不会挨戒尺,在大家面前丢脸,不是吗?”
程大壮道:“话……是这么讲没错,但我也不可能为了这点小事去杀李衙内,而且你知不知道官署里有多少官兵?”
姜飞云冷笑:“五十多号人吧。但李衙内可不是在官署里睡觉,他酣睡的地方没有官兵看护,取他首级并非难事。”
程大壮诧异道:“你调查过?”
姜飞云道:“重要吗?总之我就是知道!
而且我知道令尊的腿是怎么断的!”
“他是上山砍柴的时候摔断的。怎么了?”
姜飞云摇摇头:“错!你爹是老樵夫,脚力强健,怎会轻易失足?我告诉你,三年前,李衙内纵马于北街飞驰,眼看就要撞上一个小女孩,令尊挺身而出,救下了那个小女孩!
他自己被马儿撞翻在地!
马翻了!喝得大醉的李衙内也堕下马来,勃然大怒,当街打断了你爹的右腿!
这件事情,你不知道吧?”
程大壮惊愕道:“可是我爹告诉我,他的腿是上山砍柴的时候,一不小心摔断的!”
“他那是不想你担心!我就是那个小女孩!
三年前,是你爹救了我!
我亲眼目睹了整个事情的经过。
李衙内是咱们江北一霸!
这件事情谁敢声张?
而且当时天近黄昏,路段偏僻,所以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
你爹的腿是被李衙内亲手打断的!
但莫说是断了腿!
就是当街被打死!
又如何?
大壮,今天有一个大好机会摆在你的面前。
只要你愿意,今晚就能送李衙内上西天!
新仇旧恨,一并消却!”
姜飞云目光灼灼道:“怎么样?”
“啊?这……我……”
“大壮,我知道你一时半会很难接受,回去问问你老爹吧!
如果你想明白了,辰时三刻前来黄泥岭彩云亭!
过时不候!”
说完,姜飞云抬脚离开了。
据程大壮所知,姜飞云父亲是个扎纸匠。
纸人扎得很高明。
三年前因为犯了事被抓进县衙大牢,拷打致死。
除此之外,程大壮对她近期的事情就不甚了了了。
但他们毕竟青梅竹马,相伴多年,情分深厚,到底去不去呢?
程大壮举棋不定。
他回到家中,看见程凡正拄着拐杖,清理羊圈。
一只强壮的公羊往后退了几步,突然加速冲向程凡,两根粗壮的羊角狠狠顶在程凡腰间,程凡惨叫一声,躺在地上拿拐杖奋力还击。
公羊后退几步,加速猛地拱了过来!
“孽畜!”程大壮暴喝一声,翻过羊圈,两手钳住羊角,将一百多斤的羊举过头顶,狠狠掼在地上。
公羊被这一摔,疼得咩咩直叫,幸而羊毛厚实,土地松软,只是受了轻伤。
程凡爬了起来,扶住老腰斥责道:“逆子,别把羊摔坏了。快住手。”
程大壮梆梆两拳打得公羊咩咩惨叫,他可是村里有名的天生神力,拳力甚至强过二百斤的壮汉,打了两拳,然后一脚踢在羊屁股上,公羊狼狈爬起,灰溜溜地逃开了。
“阿爸,你没事吧。”
程凡道:“还好,没顶到要害。”
“走,进屋里去。”
程大壮扶着程凡进了屋子坐下。
程凡扶着腰,长叹一声:“大壮啊,跟着老爹,苦不苦?”
程大壮立在一旁,摇摇头:“阿爸,狗不嫌家贫,大壮习惯了。”
程凡欣慰一笑:“好孩子。老爹……昨天晚上想了很多。
前几天早上,白先生找老爹谈过。
他说夫为妻纲,父为子纲。
上梁不正,会引得下梁歪。
老爹想了很久,终于想通了。
应当以学业为重!
大壮,以后你早上不用起来跟着老爹杀羊了。
你小小年纪,不该体验成人生活的艰辛。
以后,不管是生计还是家务,由老爹一人操持足矣!你就安心念书吧!”
程凡的身影陡然在程大壮心中变得高大起来。
程大壮心头触动,苦涩一笑:“儿子年满十四了,明年便是成丁之年。母亲因病去得早,您一人将我拉扯大不易,儿子又怎能畏惧这点辛苦呢?
大不了我不读了!
反正我也不是哪那块料!”
程凡嘴唇微颤道:“儿子长大了,懂事了!
大壮,这钱你拿去,这是你应得的。”
程大壮接过父亲递过来的一百个铜板,沉甸甸的,压在了他的心上。
他眼眶一热,背过身用手背擦了擦眼角,问道:“阿爸,你的脚不是上山砍柴的时候摔伤的吧?”
程凡愣了愣:“谁说的?你……你别瞎猜。”
“果然如此!看来飞云姐说的是真的,是李衙内干的对吧?他有没有赔偿给咱们家?”
程凡皱眉道:“大壮,老爹腿是自己上山砍柴的时候踩空了不小心摔伤的,你别胡思乱想!”
程大壮道:“阿爸,飞云姐都告诉我了!
我知道是李衙内干的!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李衙内伤了您的腿,他就得赔钱给咱们家!”
程凡着急道:“你这个逆子,这事儿早就已经过去了,别提了。”
“阿爸,李衙内撞断了你的腿,一分钱没赔?还有天理吗?还有公道吗?”
“天理公道?弱者哪有什么天理公道可言,大壮!你给我住嘴!”
程大壮激动道:“我不!李衙内横行乡里,鱼肉百姓!我们必须团结起来对抗他!”
“大壮!你还小,你不懂有些事情是做不到的,无论如何都做不到!你明白吗?”
“为什么做不到?”
“李衙内是仙人!”
程大壮愣住:“仙人?”
“哎!孩子啊,你不懂修仙者的可怕!人人皆知李衙内横行霸道,为何人人不言?因为他是修仙者!
这件事情就烂在肚子里吧!
我们凡人在仙人眼里只是蝼蚁!
他们动动手指就捏死了!
还有,你明年十五成丁,和芸秋的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程大壮脑中浮现邻家小妹王芸秋那黑黑矮矮的样子。
顿时他像被踩到尾巴的猫儿,惊叫起来:“不!我不娶她!”
“你想气死老子?你和芸秋门当户对,不娶她还能娶谁?我告诉你,你必须娶她!”
程大壮坚持道:“我……我不!”
“你!”程凡扬起拐杖,程大壮吓得抱住脑袋。
他迟迟没有打下去。
孩子大了,打不得。
会记仇。
程凡长叹一声,拄着拐杖行向木屋,背影显得十分落寞。
望着父亲佝偻的背影,程大壮不由握紧了拳头。
倘若父亲的腿没断,他何须半夜起来帮助父亲宰羊,赶完早市,再顶着黑眼圈步行十里路上学。
若非李衙内,父亲不会断腿,白先生不会旷职,他也不会挨梁老先生的戒尺。
可恶!李衙内这个畜生,焉能不死?
辰时三刻之前,程大壮赶到了程家村向东二里外的黄泥岭彩云亭。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为了消除疲劳打起精神,去之前,他特意花钱买了一小包的普洱茶叶,干嚼吞下,就是为了刺激精神!
彩云亭中,一个窈窕身影正背向而坐,一头如墨长发披落肩头。
踩点赶到,远远观望的程大壮心下疑惑:“飞云姐是短发,那么这个女子又是谁?”
他走近了些,看见长发女子身穿白色寿衣,浑身阴气森森,配合着四周静谧无声的黑暗山林,宛如阴间而来的女鬼。
但是程大壮从来不相信世界上有鬼。
这应该是个精神有问题的姑娘吧。
程大壮咽了口口水,唤道:“姑娘?姑娘?
大半夜的,你一个人来这荒郊野岭,是很危险的,快回家吧。”
端坐亭中的长发女子身子不动,头扭转过来,脸上光秃秃的,没有五官!
她的天灵盖处垂下一张朱砂描写的黄纸符箓,光秃秃的面皮震动,发出低沉冷淡的声音:“你差点迟到了。”
这是个纸人!
程大壮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纸人说道:“别怕,这是我亲手制作的一个纸人偶,用来协助你的。”
程大壮听出声音,擦了把汗道:“差点把我三魂七魄吓出来!飞云姐,你人在哪里?”
纸人道:“我就在附近,我得隐藏起来,操偶纸人。
它手里捧着个布偶,你将布偶额前符箓撕下,贴在自己的额头。”
看着纸人递来布偶,程大壮面色犹豫。
纸人道:“大壮,你要是怕就走吧,姐不逼你。”
“飞云姐,非去不可吗?”
纸人叹了一声道:“采花大盗作祟江北,为了迅速结案,谋取政绩,路过凶案现场的家父被李衙内抓入大牢,严刑拷打,冤死狱中!
家父死了!
采花案还是接连不断!
令尊也因为李衙内断了腿,变成残废!
此仇不报,愧为人子!
大壮,今天是县尊的六十大寿,李衙内一定会畅饮美酒!
喝醉了就好办了!
今天是杀他的大好时机!
你要是怕就走吧。
姐自己去,不拉你下水。”
说着,纸人转身向无边夜色行去。
程大壮犹豫良久,终于作出了决定。
他追了上去,抓住纸人轻飘飘的纸质手腕,拿过布偶,将布偶脑后的符箓撕下,贴在自己的头上。
布偶挣开程大壮的手,跳了出去,很快消失在了程大壮的视线中。
符箓贴紧额头,紧接着一股热流从脑门传了进来,程大壮感到自己的身体变得不由自主起来、
他惊奇道:“这是怎么回事?”
纸人说道:“别怕,这是傀儡术,你现在是我的傀儡了。
你天生神力,配合上我的傀儡术,肯定能无伤速杀李衙内!”
程大壮道:“俺也不算天生神力,只是力气比常人大一些而已!”
“好了,不废话,抓紧时间,我们走!”
程大壮跟着纸人穿梭在林木之间,翻过黄泥岭头,登上一颗大松树的枝头,俯瞰远方风景。
夜晚的江北城,屋宇林立,鳞次栉比,干道上时不时有手持火把的巡逻官兵路过。
纸人一指东南:“李衙内就住在城南那座三进院子里。”
程大壮手心发汗,咽了口口水道:“飞云姐,我的心跳得好快!”
虽然自己经常操刀杀生,但从来没杀过人!
“别怕,姐来操控你,你只需要放松身体!”
程大壮又感到双腿不由自主地前后迈动起来。
这种身体失去掌控的感觉十分诡异,他试图停下脚步,立刻遭到姜飞云的反对:“不许动!放松身体!不然我的操控精准度会大大下降!”
程大壮脸色无奈:“好……好吧。”
奔下山岭,程大壮迅速靠近一棵大榕树,两手挖开树下泥土,取出一个木箱。
箱子里面装着一套夜行衣,两副火折子和迷魂香,以及一把开了刃的三尺环首精钢长刀。
刀身宽三指,刀刃极其锋利,吹毛断发。
刀把缠着白色麻布,握在手心感觉沉甸甸的。
月色下,榕树旁,手握长刀的程大壮不禁感觉有些荒唐。
我这就要去杀人了?
哎,一时意气,现在想反悔也来不及了。
纸人道:“大壮,你在想什么?”
程大壮道:“我在想这把刀砍在李衙内的脑袋上,感觉一定很爽快!”
“对!这样想就对了,姐还以为你怕了!”
程大壮略显心虚道:“我不怕!”
“大壮!你一旦胆怯退缩,想要逃跑,今天就功亏一篑了!
你被抓住,我也会被受牵连!
你必须一往无前!
说实话,你到底怕不怕?”
“我……我有点怕死,对不起!飞云姐,我是个孬种。”
纸人道:“怕死不可耻!正常人哪个不怕死?但是大壮你要明白,世界上哪个人能长生不死?早死晚死,都是要死的!
你要是死得有意义,为民除害,那不是很好嘛?”
程大壮一直暗暗仰慕成绩优秀,活泼美丽的姜飞云。
这次不仅能和她并肩作战,还能为父报仇、为民除害,可谓一举三得。
是啊,她说得很对,人终有一死,那些战死沙场,英勇无畏的先烈,若是能像他们这般死得有价值,余荫后人,也好过浑浑噩噩地活着。除掉李衙内这一祸害,也可称为福泽一方百姓,那就上吧!
程大壮终于抛却了心头那份对死亡的胆怯,眼神变得坚定且锐利。
他握紧长刀,目光犀利地投向那座三进四合院。
这把刀,今夜注定染血!
程大壮穿上夜行衣,只露出一双凶光毕现的狭长凤眸,顶着夜色,飞檐走壁,高来高去,快速接近城南那座三进四合院。
纸人手握两把薄如纸片的短刀,轻飘飘地随行在侧,宛如鬼魅。
仅仅几十个呼吸,程大壮便来到四合院附近的一间民居上方。
他侧首一看,一队巡逻官兵正从西北方向行来,缓缓经过。
程大壮趴下身子,屏住呼吸,与夜色完美融为一体,静静等待官兵离去。
待官兵走后,程大壮迅速跃下民居,猫着腰,压低脚步,走向背靠门框,打着瞌睡的看守壮汉。
刀刃悄无声息地贴上看守壮汉的脖颈。
壮汉浑然不觉致命危险已经降临,依旧鼾声如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