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体上的刀口卷边,这是典型的“生活反应”。
生前被刀刃所杀,皮肤肌肉收缩,要将伤口表面向两侧牵拉,跟火燎猪皮之后收缩的情形有些类似;反之如果是死后伪造刀伤,那伤口就要平滑得多,不会出现卷曲翘起的模样。
仵作是专业人士,验尸也是他的本职工作,陈逸一个“来帮忙”的,不好越俎代庖,只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老张也是十分惊讶,寻常人等看到尸体就已经是怕得不行,这种巨人观的膨胀尸体更是形状恐怖。许多人别说一直看了,就只是瞅上一眼,就要呕吐晕厥。
而这个青楼捉虫的小哥不但不怕,看着看着甚至还蹲了下来,手指托在下巴上细细端详,好像生怕自己看得不清楚的样子。
过了许久,仵作验尸完毕,才与跟班书吏和陈逸二人齐齐出门。
“如何?”郑梦祯忙不迭地问道。
“回牧令大人”,老张不紧不慢地说道:“背后伤一处,长一寸、深三寸;咽喉伤一处,长三寸、深五分。均是死者生前刀刃所伤,且两刀均可致命。”
而且尸体没有中毒、窒息、火烧等其他体征,这就坐实了谋杀,绝非什么意外。毕竟不可能有人自杀的时候捅自己背上一刀的。
知州额头上的汗渗得更多了,擦完汗,他就把手帕和任务一起,甩到了旁边捕快班头的头上:“限你三日之内破案,比限一至,当心尔等屁股开花!”
没办法,今年恰巧是考评地方官的考察周期截止年,知府衙门要对属下各州主官点检评断,然后上报朝廷。要是影响了郑老爷的考语评价,那州城里的衙门小吏又怎么能有好日子过?
班头姓祁,一听这时限仅仅只给了三日,顿时觉得眼前一阵发黑。
皂壮捕三班衙役中,捕班就是负责侦缉案件、捉拿罪犯的。虽然这个差遣油水颇丰,属于吃了上家吃下家的角色,但甘蔗没有两头甜,吃香喝辣得有个前提:别碰上大案要案。
他们平时捉个小偷小摸什么的还行,这种人命官司哪有那么好破?而且现在又不是人赃俱获,就给了三天,哪里去将那凶手抓获归案?
再说了,命案发生在李家医馆。这家人在蕲州可不是寻常人家,难道还能一个一个全部枷到衙门拷问?
反正现在只要是在场的,几乎所有人都没有一个能开心得起来。
锦衣卫兴师动众前来,没发现半文钱与白莲教的关系;地方官临近考评,恨不得将州城里的刁民都拖出来打严刑拷打;衙门里的捕快更是喉头发苦,这回接了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已经觉得自己的屁股开始隐隐作痛了。
东壁堂的众人也是愁眉紧锁,自家医馆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而且破案看起来还是遥遥无期,更别说洗刷与什么教案的关系了。这接下来几日……医馆还怎么开张营业?要是误了百姓的病情,又有谁能承担这个责任?
现场唯一轻松的只有一个人,就是东瞅瞅西看看、揣着手四处溜达的陈逸。他一无编制二无任务,顶天了就是让马百户感到失望而已。
但仵作所言并没有差错,就算是让陈逸自己来判断,也只能得出差不多的结论。
不过要是表现出一副完全事不关己的样子,似乎也不大妥当,正好李建元就在不远处,他决定上去打个招呼。一来感谢上次人家提供工作机会的恩情,二来正好看看,能不能旁敲侧击问出一点什么东西。
李建元的目光也投了过来,陈逸便拱手示意,朝着对方的位置走了过去。
然而刚走了个五六步,他便猛然站住,眉头一皱,还用力地抽动了两下鼻子。
“这个香味……”
一股若有若无的花香飘了过来。
“今日在场的,一个女眷也没有。那这个花香又是哪儿来的?”
如果说是男性刚刚去逛了青楼妓馆,身上沾染了姐儿的香粉,倒也是一种可能性。但这里刚刚出了命案,医馆里的人还有那闲情逸致去喝花酒,是不是心也太大了点?
陈逸朝四周望去,锦衣卫和衙门捕班的衙役都离自己较远,就算是他们身上沾了香味也不可能闻得到;知州大人倒是可能带个香囊什么的骚包一把,可他此时受不了尸臭的味道,已经逃到了医馆大门的位置,现在连人影都看不见了。
自己周围的人,只有几个医馆的伙计。看上去其貌不扬、衣着普通,也完全没有有钱人的模样,他们会是去耍姐儿、带香囊、头发簪花的人设吗?
“陈小哥。”
正在走神之际,李建元已经站到了面前。
自己走了一半却突然停住,李建元已经觉得讶异,所以就主动前来打招呼。
但这也太失礼了,陈逸赶忙拱手道歉。
“陈小哥可是发现了什么端倪?”李建元见对方眼神有异,赶忙问道。他之前是见过这少年验尸断案的本事的,此刻既然案情迷离,所以才有此一问。
“端倪谈不上”,陈逸摇摇头:“只是觉得有点奇怪。”
“何处奇怪?”
“呃……在下刚才闻到了一股香味,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香味?什么香味?”李建元莫名其妙,这香味与命案有什么关联?难道是药材的味道?暗示凶手下药毒杀?可刚才那个仵作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明明是刀伤致死的啊?
“是茉莉花的香味”,陈逸答道。
“茉莉花?”李建元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就是柰花”,突然一个声音响起,李时珍走了过来。
“爹”,李建元赶忙问安,陈逸在《本草纲目》的作者面前更是不敢托大,当即也俯身一礼:“晚辈见过李神医。”
李时珍晒然笑道:“‘神医’二字,并不敢当,无非尽老夫所能而已”,随即又朝向自己儿子,面露愠色:“柰花于《佛经》作抹利,《王龟龄集》作没利,《洪迈集》作末丽。盖末利本胡语,无正字,随人会意而已。此药为父已收入本草一书,虽未刊行,但还须得细细研读才是。”
李建元是个懂事的,马上低头认错。陈逸一看遇到了老子训儿子的场面,气氛显得有些尴尬,于是赶忙把话题拉回了正轨:
“敢问神医,医馆之中,可有人用茉莉香粉?或是带茉莉香囊?”
父子俩哑然失笑:“这里是医馆,又不是声色之所,怎么会有人带那种东西?”
陈逸还不放心:“那药房柜台之中,可有用茉莉花瓣入药备用?”
李时珍摇摇头道:“此花原出波斯,移植南海,其性畏寒,不宜中土。且药效仅为长发、润燥、香肌而已,救不了什么大病,价格还颇为昂贵,所以从未采购此物作为药物。”
“那会不会用来泡茶?所以在医馆存了一些?”
李时珍越发奇怪,觉得这少年为何老是对茉莉花紧追不放,不过还是耐心地答道:“此物本地不产,蕲州上下,也没有用茉莉花瓣泡茶的习惯。最多也就是王府有些,或供贵人偶尔品用。”
“那便对了”,陈逸突然没来由地冒了一句。
“什么对了?”李建元追问道。
不过这少年郎似乎是打定主意要卖关子,没有回答对方,反而又提了一个听起来完全没头没尾、而且毫不相干的问题:
“请恕晚辈无礼”,陈逸再问:“近日医馆之中,可有人落入粪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