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过山坳,便是下坡路了。道路依旧崎岖,但却变得宽阔了许多。越是接近家乡,回家的心情越发急迫。紫桥、阿娇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弄得致义、玉姿、琼瑶为了跟上趟儿,早已气喘吁吁了。加之玉姿、琼瑶不习惯走山路,几乎是连滚带爬,很是狼狈。紫桥忙回转过来,拉着玉姿,阿娇拉着琼瑶,一步一步往山下挪。这时,却见一个年轻小伙子从下边往上走,迎面而来。这个人留着平头,皮肤有几分黝黑,长条脸,高挑鼻,身穿皱巴巴的白汗衫,光着膀子,下身穿黑色短裤。紫桥盯了这人一眼,觉得有些面熟,却又想不起他是谁。这小伙子的目光盯着致义、紫桥等人好一会儿,那眼光,既好奇,又羡慕,又惊讶,又似乎熟悉。这人刚从紫桥等人的面前经过,却又回转身来,伸出右手指着紫桥,睁大了眼睛说道:“周紫桥。”与此同时,紫桥回转身来,望着这人,伸出右手指着他,激动地说道:“郝俊。”两人目光对视,既惊讶又兴奋。这郝俊正是那日跟着瞎起哄说“地主婆儿,细细脖儿”的众多人中的一个,紫桥、阿娇的小学同学。郝俊的兴奋之情瞬间掠过,却内疚地低下了头。阿娇看出了郝俊的心思,忙笑道:“我是阿娇,你还认得不?”郝俊轻声说道:“若是看你现在的面容,我根本认不出。可是,当我看到你和紫桥待在一块儿,我就根据你现在的容貌与小时候的面貌去比对,猜测你就是阿娇。”
郝俊又说道:“只是小时候不懂事儿,竟然害得你与紫桥远走他乡……”阿娇忙打断郝俊的话语,笑道:“以前都是小孩子瞎胡闹弄的事儿,我和紫桥早就忘记了。若是小孩子之间说闹、打斗的事儿都记在心上,这个世界除了自己,到处都是仇人了,还有法活下去吗?”郝俊又抬起头来,眼光里充满欣慰与感激,仔细打量了阿娇一遍,又朝紫桥看去。紫桥忙走上前去,伸出右手来,笑道:“郝骏老同学,别来无恙啊?”这儿的人们见面只是打招呼,见紫桥伸出手来,郝俊又惊讶又有些不好意思,慌忙把手在汗衫上擦了又擦,然后伸出左手,半道儿又觉得有些不对,忙缩了回来,又把右手伸了出去,与紫桥握在了一起。阿娇又微笑着走了上来,伸出右手,郝俊见了,想伸手去握,手还未打直,忙又触电似的缩回去了。也不往山上爬了,郝俊飞快地朝山下奔去。一边狂奔,一边一遍又一遍地喊道:“桥老爷衣锦还乡了。”“天方叔,淑英婶儿,阿娇回来看你们了。”
阿娇、紫桥高兴而又心存感激地看着郝俊远去了,然后回转身来看致义等人。但见致义、玉姿、琼瑶在一个缓坡上一字儿排开。致义说道:“做得对,阿娇、紫桥好样的。”说罢,三人笑着,同时伸直右手,同时竖起右手上的大拇指,同时从阿娇、紫桥的胸前掠过。动作之齐整、之协调,像是提前预演过的。笑容之灿烂、之俏皮,像是预先排练过的。阿娇、紫桥看到这么可爱的父母、妹妹,会心地笑了。致义等人从这儿往下看,只见高高的陡崖下边,是一个很大的缓坡,山坡上树木遮天,蓊蓊郁郁的。山坡下边,便是一个狭长的平坝。平坝上阡陌纵横,谷穗金黄,菜畦碧绿。隐约有人在菜地干活儿。平坝四周不见公路,就是差点儿的机耕道也没有。平坝靠近山坡的地方,是一家家住户,房屋乱七八糟地矗立着。既没有茅屋,也没有洋楼,都是些土坯房。平坝的边儿上,便是一条江,不算很宽,水流也很平稳,在茂密的树木的映衬下,江水绿油油的。对岸山峰,没有陡峭的山崖,没有平缓的坡地,更没有狭长的平坝,整个山峰从头到脚都成三十度的倾斜。山上的植被也比这边繁盛,却没看到一户人家。从此地看过去,江的上游、下游,山势更加险峻,江流也就湍急起来。致义心想,地方确实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的,可就是偏僻了些,因而交通不便,百姓的生活苦了些。等致义等人看够了,歇息得差不多了,阿娇、紫桥又带领他们往山下走来。
郝俊小学毕业后,便回家帮父母干农活。这日家里的盐吃完了,其母便要他去山坳那边的小卖部买些回来,却不经意遇见了失踪多年的阿娇、紫桥。郝俊心想,几年不见,紫桥已经是帅气十足的小伙子了,阿娇也是美丽动人的大姑娘了,不说美如天仙,却是自己从未看到这么美丽、这么新潮的女孩儿。两人对自己挺友好的,既不计前嫌,也不因为自己是个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而假装认不得。紫桥还与自己亲切握手,阿娇也主动与自己握手,可惜,自己没有把握住。要是再来一次该有多好。郝俊感到心里暖暖的,便主动报信儿来了。
天方、淑英正在给菜苗浇肥。郝俊疯子般地跑过来,一边喘气,一边大叫“阿娇回来了!”“紫桥回来了!”天方、淑英以为是郝俊在开玩笑。但听声音,察颜色,似乎不像。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二人忙停下手中的活儿,细听,郝俊还在重复同样的话儿,没有听错。莫非自己在做梦?二人你看我我看你,又不像。郝俊跑得越发近了,在周围干活儿的乡亲听到叫喊声,纷纷涌到天方、淑英身边,拍着手儿笑道:“阿娇、紫桥回来了,你们两个还愣着干什么。”夫妻俩望着郝俊及周围的人,将信将疑,很想见女儿,又怕落了空,便怯怯地问道:“这是真的么?”郝俊笑道:“真的,就在那儿。另外还有两个大人一个小孩,可能是走不惯山路,还要一会儿才能到的。”说罢便向那山崖方向指去。众人定睛一看,确实有五个人影儿在山路上晃动。天方惊呆了,眼泪喷涌而出。手中的粪瓢滑落了,粪便洒落、泼溅到了手上,破旧的衣服上,光着的脚丫上,臭气熏天的。发了几秒钟的愣,又恍然大悟,立即发疯似的朝阿娇回来要经过的路上奔去。慌乱之中,右脚踩着了旁边放着的粪桶,大粪倾泻而出,裹满了双脚。为了躲避粪桶里流出的粪便,右脚又被崴了。天方也顾不了这些了,像个跛子似的,晃晃悠悠、一瘸一拐地迎接阿娇去了。淑英见女儿回来了,长期的思念,深深的自责,突然的惊喜,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像突然瘫了似的,一屁股坐在地上,弄得满身泥土。众人刚想上去扶,淑英早已翻身起来,一边痛哭,一边用刚才触碰泥土的手擦眼泪,脸上泥土斑斑,就像个小丑似的,跟在天方身后,接女儿去了。众人都想起了汝卿、正芳的好,又感念阿娇的有情有义,纷纷跟着天方、淑英,一路小跑,迎接阿娇、紫桥去了。
紫桥等人已经走下了陡崖,来到了缓坡。琼瑶又把塑料袋中的高跟鞋拿了出来,自己穿上了,又要阿娇、玉姿穿上。阿娇笑道:“咱们就别冬天穿薄裙,美得冻动人了。”琼瑶两个眼珠儿不停地打转儿,半晌笑道:“这是件庄重的事儿,可马虎不得的。你这边妈妈见你漂漂亮亮、欢欢喜喜的,认为你过得不错,不仅会对你那边妈妈心存感激,也乐意让你继续待在那边妈妈身边。要是你这边妈妈见你衣衫褴褛,心情忧郁,认为你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不仅怨恨你那边妈妈,也不愿意你再待在那边妈妈身边。这样的话,你那边妈妈想你走,你这边妈妈想你留。三五两下,吵了起来,然后打斗了起来。你这边妈妈抓住了你那边妈妈的头发,你那边妈妈抓住了你这边妈妈的肩胛,你这边妈妈打了你那边妈妈的肋巴,你那边妈妈打了你这边妈妈的牙巴。你这边妈妈咬着牙巴,你那边妈妈捂着肋巴,你这边妈妈看着鲜血浸过的肩胛,你那边妈妈看着被蹂躏了的头发,两个妈妈都眼含泪花,争来争去,不就是为了一个可爱的娇娃?”众人都捂着嘴笑了起来。阿娇笑道:“一个妈妈有一个妈妈的精彩,两个妈妈有两个妈妈的可爱。只不过,妈越多,区分起来却费事儿。你一会儿这边妈妈,一会儿那边妈妈,把我给弄糊涂了。”说罢,帮助玉姿把高跟鞋换上,然后自己也穿上了高跟鞋。
阿娇一瘸一跛地走了没几步,却见天方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身上衣冠不整,浊液横流,臭气熏天,活像个济公。阿娇嘟哝道:“您也太给我争脸了,穿得破烂倒没什么,但也该弄得干净些呀。我穿高跟鞋走山路,像个跛子,您从平坝里来,偏偏也给我整了个瘸子。一个瘸子,一个跛子,您可是我的亲爹、真爹,没掺过水分的。”琼瑶听了阿娇的嘟哝声,忙弯着腰,捂住嘴“哧哧哧”地狂笑了起来。玉姿双手撑在膝盖上,扭过头去大笑了起来。紫桥和致义嘣着嘴儿笑,致义笑道:“挺住,千万要挺住。那是你阿娇姐姐的老爸,你嗤笑他,便是在嗤笑你阿娇姐姐。”说话间,天方便在距离阿娇三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双眼盯着阿娇,眼角又滚落出泪珠儿来。阿娇说道:“爸爸,女儿好久没有见到您了。女儿想您,想在您怀里撒个娇,您却弄成这般模样。”一语未了,却见淑英又从坡坎儿下方冒了出来,脸上满是泪痕、泥浆,身上满是尘土,头发蓬松零乱,嘴里默默地念道:“娇儿,娇儿。”双眼不停地在阿娇、琼瑶脸上瞅。阿娇跺了一下脚,叹了口气,然后自语道:“今天真好玩,几年没见,爸爸妈妈太长进了,虽然缺少了几分幽默劲儿,那妆却化得太有创意了。”紫桥见状,忙说道:“阿娇,快带叔叔阿姨他们去潜龙江边洗洗吧。他们是思念女儿心切,才激动成这般模样。我带领爸妈和琼瑶到你们家去。郝俊,烦你把阿牛哥、二狗子、土生子找来陪我们玩。你也别溜了,我们一起说说话儿。”阿娇忙把高跟鞋脱了,让紫桥提着,自己换上平跟鞋,带天方、淑英到潜龙江边梳洗去了,郝俊帮紫桥找儿时伙伴去了,紫桥则带着致义、玉姿、琼瑶,随了众乡亲往鲁家走去。
天方、淑英忙奔向江边,阿娇一手捂着鼻子跟在后边。此时已是太阳西斜了,但毕竟是夏天,天方便走往下游,在密林边寻了个隐秘的水潭,脱去衣裤,跳进水里去了。阿娇、淑英来到河边,淑英用手捧水,洗了起来。又有阿牛的妈妈张阿姨欢天喜地地跑过来,手里抱着一大包衣物。淑英忙把衣物接过来,把其中的天方的衣物送了过去。张阿姨笑道:“阿娇,你长得真俊,就像是画儿上的姑娘,那么好看。”阿娇眨巴眼睛,看着张阿姨笑道:“是吗?”张阿姨拿起阿娇的左手,一边揉搓着,一边细看,半晌笑道:“这手儿嫩的,哪像我们这双手,满是老茧,还裂出了许多口子。”又见淑英过来,张阿姨笑道:“你们母女聊吧。听说你们还没吃午饭,阿娇是可以忍着点儿的,可那三位贵客,却是怠慢不得的。我去给他们弄口吃的。”说罢,笑着匆匆离开了。阿娇招手儿笑道:“张姨,谢谢了。明日我还要到你家坐坐呢。”
说罢,阿娇一边把淑英往前边树荫遮蔽的小潭中拉,一边笑道:“妈妈,那儿别人看不到的,你就把衣服脱干净了,到水潭里好好洗洗吧。”淑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挣脱阿娇的手,说道:“把脸洗洗就行了,当着女儿的面剥光衣服多不好意思呀。”又见张阿姨还带来了毛巾,阿娇便拿了起来,在水中搓洗了几下,然后拧干,舒展开来,帮助淑英洗脸。阿娇看着淑英,哽咽道:“妈妈老了,已经有白发了,额头上的皱纹也起来了。”淑英笑道:“快让我看看,我的娇儿。”说罢,后退两步,又仔细地打量起阿娇来。然后又走近了,笑道:“眼睛真大,水灵灵的。”接着,又双手拉着阿娇的双手,看了半晌,笑道:“真白,像雪花似的。”然后踮起脚尖,笑道:“真高,高出妈妈的一个头了。”突然又闻到了阿娇身上有淡淡的香味,低头猫腰在阿娇腰间嗅了一圈儿后,笑道:“你的身体就像那花儿,真香。”又绕到阿娇的身后,看了一会儿,又看了一下四周,见没人,便轻捏了一下阿娇的屁股,小声说道:“真翘。”阿娇立即扶到淑英的肩上,笑道:“我的妈妈也真逗。”淑英含泪道:“娇儿,这些年过得还好吗?”阿娇哽咽道:“很好。您看到的那位年龄大些的先生,就是我现在的爸爸,与他挨着的那位女士,就是我现在的妈妈,那个年龄与我相仿的女孩儿,就是我的妹妹,他们俩的独生女儿。他们把我当作自己的闺女、亲生的姐妹,把紫桥当作自己的亲儿子、亲哥哥。说来话长,等闲暇下来,我慢慢说给您听吧。”淑英似乎还未看够,又后退两步,上下打量着阿娇,笑道:“我看那一家子,都是慈眉善目的。我的女儿这般漂亮,我就知道他们对你好。只不过,你们穿的衣服虽然漂亮,却露胳膊露腿的,我们这儿的人真还没见过。”
等淑英换上衣服,阿娇又上去闻了闻,笑道:“没有异味儿,不洗澡也行。”又笑道:“家里添丁了没有?是个妹妹呢?还是个弟弟?”淑英含泪道:“你走后,我就像掉了魂儿似的,哪有心思再生儿育女。现在就只有我和你爸爸两人。”然后又说道:“紫桥这孩子也怪可怜的,算是老天爷有眼,遇到了这么好的人家。如今的紫桥也长高了,方正大脸,浓眉大眼,挺大气的。你们两个感情好吗?”阿娇笑道:“很好,比小时候在这儿还亲密呢。我是他的亲妹妹,他是我的亲哥哥。”淑英笑道:“我看你俩蛮般配的。旁边的那个女孩儿也是高高大大的,穿着与你一样,也好看,气质儿也好,与你一样漂亮,我看她也与紫桥蛮般配的。”阿娇笑道:“妈妈好眼力。”淑英想了一下,说道:“若她也看上了紫桥,咋办呢?”阿娇笑道:“紫桥看中了哪个就是哪个呗。”淑英叹道:“唉,一个被看中了,另一个怕是要伤心了。你如今的爸爸妈妈对你这么好,是真是假哦?”阿娇见淑英疑惑,高扬着头噘嘴儿笑道:“是真的。妈妈背着我们和张阿姨说悄悄话,被我们偷听到了。妈妈说,阿娇跟着紫桥流浪,吃了多大的苦,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若是谁拆散了这对儿鸳鸯,天理难容。”淑英笑着点头。
又见阿娇娇嗔样儿确实可爱,淑英忙在阿娇的脸蛋儿上轻轻捏了一把,感觉鸡蛋清似的,又娇嫩又柔滑,心里越发高兴,便又伸手轻轻地把阿娇的噘嘴巴打回原形。阿娇笑道:“我这边的妈妈与我那边的妈妈倒是一个样儿,爱我疼我跟个大宝似的。不谈这个了,我们说点别的吧。”淑英沉浸在爱女失而复得的喜悦之中,便沉默着。阿娇又说道:“妈妈,过两天我就回去了,您和爸爸好好过日子吧,以后我还会回来看你们的。这次我和紫桥回来,是与爸爸妈妈、妹妹说好了的。我若不回去,他们怕是伤心得不得了。”淑英说道:“你现在的爸爸、妈妈、妹妹,多好的人呀,把你放在他们那儿,我和你爸放心。若是你回来,不仅上不成学,而且风吹日晒的,这么细嫩的肉儿,哪里受得了。一朵花儿,就这么凋枯了,岂不可惜?”
这时,琼瑶一手搭在紫桥的肩上,脚穿高跟鞋,一瘸一拐地随了紫桥,嘻嘻哈哈地向河边走来。阿娇笑道:“妹妹也不在家歇着,这路好难走。”琼瑶笑道:“客人来了,主人却没了踪影。若不来献个殷勤儿,怕是稀饭也讨不到一口。阿姨可好?”淑英忙朝琼瑶笑笑。说话间,琼瑶已经来到阿娇面前。又把紫桥手里的塑料袋拿了过来,取出阿娇的高跟鞋,放在地上,笑着给阿娇当支撑点。阿娇一手攀着琼瑶的肩膀,弯腰下去,把鞋换了。这时,天方已经洗完澡过来了,见到紫桥,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说道:“紫桥,我错了,我对不起你和你的爸爸妈妈,我真他妈不是个东西……”一边说一边就要给紫桥下跪。紫桥忙把天方扶起来,含泪说道:“天方叔,过去的事儿就让它过去吧。”阿娇说道:“爸爸,您就不要自责了。紫桥是个健忘的人,过去的事儿早忘记了。”说罢,微笑着就要往天方的怀里钻,天方慌乱地往后退,一脸尴尬。阿娇见状,也就算了。然后紫桥左手牵着阿娇,右手牵着琼瑶。阿娇、琼瑶一颠一跛地随了紫桥,说笑着往家走。天方、淑英跟在三人的后边,看着三人的背影,心里悲喜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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