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又絮絮叨叨说了许久,见那姑娘自始至终也只是含笑听着,并不如何参与,掌柜心下疑惑,警惕心渐起,寻了个由头,抱着托盘下去了,下楼梯下到一半,伸了脖子朝上打量着,见那姑娘走到窗边朝下看着,也不知道在看什么,明明囚车已经看不到了呀。
掌柜摇摇头,下去了。
姬无盐抱着胳膊垂眼看着下方百姓骂骂咧咧地散去,小贩重新支起了摊位吆喝着,马路中央却仍残留着鸡蛋液裹着烂菜叶,一片狼藉昭示着方才这条街上发生了什么。
不需要一个时辰,就会有人来清理干净,这些狼藉都会消失,就像它们从未存在过一样。
也许再过一阵子,“瀛州”二字也会逐渐淡出这些人们的生活。他们依旧会在提起的时候,气愤于这个泯灭人性的贪官、同情于饱受灾难的无辜百姓,却不会有人能够真正感同身受。
没有人知道,于瀛州千千万万的百姓来说,那是一段足够漫长的、永远无法被治愈的抛弃。他们一遍遍地问自己、问别人、问官府,为什么朝廷没有拨款赈灾?为什么朝廷没有开仓放粮?朝廷是彻底放弃瀛州百姓了吗?
那一年,她随外祖母去瀛州赈灾,亲眼看着每一日每一日被抬出城门去焚烧的一具又一具的尸体,有些是活生生饿死的,皮包着骨头,有些是水里飘过来的,整张皮都泡地发白起皱。那些人来不及入土下葬,因为担心水患之后极可能随之而来的瘟疫,所有尸体都被抬出去直接焚烧。
黑雾直冲云霄、哭嚎之声震天。
城内的空气里都是那种令人作呕的气味。
那是她第一次直面死亡,只觉得心脏都抽搐。
还有那些想要道谢都胆怯瑟缩生怕遭人嫌弃的卑微……瀛州之行,像是一把利刃直直戳进了她的心口。经年累月,即便当初流血的伤口早已结痂愈合,但那些如同丑陋树根的疤痕却从未淡化消退。
她看着楼下平静的烟火气,轻轻叹气,半晌,喃喃问身后岑砚,“宁修远进宫了?”
岑砚颔首,嘻嘻一笑,“一早去的,穿地衣衫褴褛,让陈老化了许久的妆,那模样瞧着就是受尽了苦难的贵公子儿。最后咱们的人乔装打扮成了村民猎户模样,给抬着去的。保证不会露出丝毫破绽来。”
姬无盐点点头,转身下楼,步履从容地在掌柜暗搓搓里的探究之中,离开了茶楼。
郭文安……到底是被押解回京了,左相的这颗棋子,废了。
“只是不知道……这条疯狗死之前,会逮着谁狠狠咬几口呢?”
岑砚想也不想,肯定道,“必然是顶头上司白大人了。”
“嗯……我想也是。”跨上马车的脚步微微一顿,姬无盐笑地眉眼温软,眼角之下那点朱砂都显得柔和了许多,她像轻抚一朵心爱的花朵般,指尖停留在车帘之上细细摩挲,漫不经心地开口,“只是……白大人也不是那么容易被咬上的,若是如此,郭文安又当如何呢?”
岑砚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没想明白还有什么人可以被扯到这件事情里来当替死鬼的,就见姬无盐已经跨上了马车。
……
郭文安入京之后,直接押送进大理寺看押,由大理寺卿尤大人亲自审理。
皇帝压根儿不想过早牵涉进这场注定耗时漫长的口水战里,他只待尤封审出个子丑寅卯来之后才会一锤定音。只是没想到,前后脚的功夫,郭文安刚进大理寺,失踪人口宁大人就被人抬着进了宫。
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看到了头上包地严严实实的宁大人一路被抬着进了御书房。宁大人裹着一件洗地发白的打了许多补丁明显不大合身的衣裳,看起来像个乞丐。
根据四个热心村民交代,他们并非燕京城人士,而是远在数日脚程的山脚下的一个无名村庄里,进山打猎的时候捡到了晕倒在山里的宁大人。
是被饿晕的。
身上也有许多深浅不一的伤口,并没有得到很好的治疗,有些地方都化脓了。总之,很是狼狈。
最重要的是,他好像磕到了脑子,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记得自己来自于哪里。
总之,村民想着送他回去都做不到。好在,前几日的时候,他终于是想起来了,帝师之尊、国公府之荣,还有一着不慎落水蒙难的屈辱。
着了郭文安的道,对宁修远来说,的确是一种屈辱,以至于如今听人提起,都忍不住愤愤捶床、咬牙切齿。
皇帝在一旁宽慰着,一道又一道赏赐送到宁修远手里,金银珠宝、玉器古玩,亲身验证了金银财宝真的能够抚平悲痛,若是不能,是因为还不够多。
连带着这四位村民也一人领了一盘子的金元宝,既是赏赐,也是封口与警告。村民们笑逐颜开地连连保证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听到,咱们就是普普通通打猎为生的村民,知道的也就是山鸡野兔之类的玩意儿,再三保证以后,欢天喜地地回去了。
皇帝震怒,宁国公府三公子,他最信赖倚仗的臣子,被那个狼子野心的郭文安害到这个地步……饿晕?那是宁修远啊!宁修远就是清隽贵公子的代名词啊!他宁修远什么时候如此狼狈过?挨饿、落水、磕了头,失了记忆……
当下皇帝就下令,直接让人将郭文安带去御书房,他要亲自审。
不管是谁,纵然是作奸犯科大逆不道之辈,见皇帝的时候也要讲究一个仪容端正。于是,沐浴更衣,换了新的囚衣,上了新的枷锁,安排了新的囚车,因为担心沿途偶遇百姓又被丢烂叶子臭鸡蛋,尤大人甚至很贴心地给盖了块油布,让整个囚车密不透风。
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面的,里面的人自然也看不到外面,郭文安压根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这待遇大抵等同于最后一顿断头饭,当下就吓得肝胆俱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