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阿兹海默与嫌疑人
女子眼里的纠结犹豫更甚,何姒看不下去了,走到范宇前面,想着平时师兄韩骏说话的样子,对着女子笑了笑:“你好,我们是居委会的,李庆利老人在我们的孤寡老人数据库里,我们今天是来一是想了解一下他的现状,二是慰问一下他。”
何姒虽稚嫩,但从穿衣打扮到说话做事都是三人中最正常的一个,再加上女性之间天然的信任,屋里的人放松了一些。
“你们找李庆利啊,他去后花园看人下棋了,可能要吃过午饭才会回来。”
“你们这业余活动还挺多呀,”何姒赞美着,假意把带来的水果放到屋内的一张小桌子上,和女子搭上了话,“你这是在准备什么呀?”
“哦,李庆利的药,一会午睡前他要吃。”
“他生病啦?”
“哎,”女子叹了口气,又指了指自己的脑子,“老年痴呆。”
何姒闻言和老朝奉对视了一眼。
如果真的可以忘却一切,浑浑噩噩地活下去,对现在孤身一人的李庆利来说未尝不是一种幸事。可阿兹海默症的患者会逐渐忘记近在眼前的事,但对于过去的事,记忆却会越来越清晰,比如八年前女儿死亡的那一幕。
当然,随着病症逐渐恶化,这场痛苦最终也会消失在记忆深处,人世间的一切际遇,痛苦也好,开心也罢,都会恢复成一张白纸,干净得就像出生时那样。
“总觉得不太对,”老朝奉低语,“他在这住了很久,这间房凝结着他一大段人生的精气神,若是他做的,总会留下些痕迹,可我却一点都感受不到,你也没有吧。”
“哼!”
“那是,王护士是个细致的人,”范宇立刻点头,“对了,平时还有什么亲人朋友来看他吗?”
表情和语气都是沉痛,却分明是每分每秒一丝一毫都记得清清楚楚的模样。
范宇跟得很紧,两人见状也不着急,言谈间已经落后了一大截,只远远听到李庆利高喊了两声什么人的名字,不过四周也没有人回应,不知是认错了,还是对方耳背。
见几人提出要走,王护士松了口气,脸上也带了笑:“一起走吧,我刚好要经过那里。”
眼前的世界变了,绿草如茵,鲜花盛开,范宇甚至能听到鸟鸣,嗅到花香,他抬头,看到了一个小女孩,穿着粉红色连衣裙,站在公园的一座天使雕塑前,笑容灿烂。不远处,她的父亲半蹲着,手里拿着相机,嘴里还在指挥,用心捕捉着女儿的每一个美好瞬间,神情专注而幸福。
虽然不知道何姒是什么意思,但她的性子绝不会胡来,范宇立刻补充道:“是的,留在档案里,也就是留住了。”
再次进入这间一居室,或许是因为主人回来的关系,三个人倒是比之前拘谨了许多,聊天都不如之前畅快,弯来绕去好几个回合,话题才终于来到李嘉卉身上。
“等一等。”何姒说着,直接打开了照片集,盯着其中一张小女孩在公园中的特写,握住了老人的手。
“才开始,偶尔会忘事,主要是脾气变坏了许多,”王护士皱眉,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不开心的事,“不过最近药物控制的效果很好。”
太残酷了,连范宇一时都接不上话。
“不是来慰问的吗,问完了吗,我要去吃午饭了。”老人说完背过身去,像是在抽屉里拿饭卡,可何姒见他是抹了一把眼泪的。
“能给我一张吗,我来之前看你们档案里的照片没有更新,或许我可以把社区档案里的更新一下。我们每个人最后都会在别人的记忆里消失,但现在科技发达了,至少信息系统会永远记住你们父女。”
老朝奉的话打断了何姒的思绪,等两人赶上去的时候,老人还在不耐烦地朝着范宇嘀咕:“还说我老年痴呆,我记性好的很,你们才老年痴呆,我房子都卖了好几年了,和你们社区有什么关系!”
何姒胸中突然涌出盛大而磅礴的酸楚,一往无回。她想起那三宗案件,或许对于现在的李庆利来说,再不报仇,就再也没有机会报仇了。
“你是觉得他一个人会溜出去呀?”王护士立刻听出了范宇的弦外之音,“我们这倒是不管的,因为住在这的大都是有自理能力的老人,算是养老社区,又不是监狱,不过我每天都来帮他备药,他一直在院里待着呢。”
范宇则在一旁陪着小心:“是是是,对对对,还是您这个老李健朗。”
老人犹豫了,沉默半晌,重新回身打开抽屉,将一本照片集递到何姒手上:“拿去吧,别再来了。”
刚刚何姒只顾着打消王护士的怀疑,确实没有好好看过那间房。她只记得房间不大,不过光线很好,墙壁是柔和的浅绿色,入目宁静舒适,应该是花了心思设计的,他们离开时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房间地板上,温暖明亮,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聊了这一会,还不知道怎么称呼?”
“如果需要的话,我们也可以陪你去老屋走走。”范宇硬着头皮说道。
她喊了一声,见半个凉亭的人都回过头来,偏偏李庆利无动于衷,又快步走了过去,范宇几人只能赶紧跟上。
老人用鼻子出气表达了一下不满的心情,打开了房门。
女孩小小的身体腾飞起来,风中是她银铃般的笑声。
银色的发丝在阳光下泛着金光,苍老的面容不情不愿地转了过来。
比起范宇的努力,何姒脚步却放慢了。
“我不需要探望。”老人语气硬邦邦的,观棋的好心情被打破,转身离开凉亭,范宇只能继续跟上。
“小何你这是……”
“他女婿之前会来,不过你一提,我想起来也有好久没见过他了,”女人摇了摇头,“老人可怜,哎,女儿走的早,老伴也不在了,不过这两天来看他的陌生人倒是多。”
“全世界只有我一个姓李的吗?”李庆利闻言瞪着眼睛,看来王护士说的没错,他最近脾气挺大。
没人能从这间房里,看到岁月静好背后的血雨腥风,老朝奉也一样。
人的一生会经历三次死亡,从楼上跃下,被埋入土中,被彻底忘记……如今这个世界上还有李嘉卉记忆的人,就只剩下这个老人了,而等到他脑海中关于女儿的一切也消亡后,宇宙洪荒,万世纷乱,便再也没有她来过的印记。
“这倒也是,你们这门禁管得严吗?”
“就在那里,”王护士说着抬手遥遥一指,“我给你们介绍下。”
“谢谢。”范宇对着匆匆离开的背影点点头,才转向李庆利,“你好,我们是社区工作人员,今天特意来探望一下你。”
范宇说了一半的话被老朝奉的眼神打断,虽然疑惑,还是立刻噤声,他看到李庆利一直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眼神变得温柔,盯着不知名的远方,失去了焦距。
“不太对。”何姒压低声音对老朝奉说,刚好见到老朝奉也皱着眉头转向了她。
“刚刚你留意他的房间了吗?”老朝奉又落后了两步,轻轻问何姒。
范宇话还没说完,便听一声响亮的叫喊:“老李!”
“严重吗?”
“没有也正常,”女人毫不生疑,“是最近才开始的。”
“您这里还有女儿的照片吗?”她的声音从寂静中突围而出。
范宇的眼睛越睁越大,牵手离去的身影和那阵笑声还是越来越远,他又回到了现实的阳光之中。
或许文物会改变一个人的特征,比如她就见过变成麻姑的林欢,何姒在心中为这一切找着借口,但一时半会无法说服自己。
“这好像是双人房啊,他还有个室友吗?”
“怎么还纠缠不休了?”
再看面前的老人,愣愣地站在原地,眼中没有惊讶和疑惑,只有思念和温情,两行清泪顺着脸颊缓缓流下。
“对了,他老伴好像是去年走的,”范宇点点头表示了解,“他最近出去过吗?”
“先跟上去再说吧。”
“这个……不记得了。”
何姒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满心忧愁间,突然觉得有一只乌龟在脚下爬过,可那身影却不像早晨那般清晰,稍纵即逝,再也寻不到了。
何似点点头:“而且王护士说他最近都没离开过,除非他的一切都是演出来的……”
这一家血脉,也就彻底消亡了。
难耐的寂静在小小的房间中蔓延,良久,患了阿兹海默的老人说道:“我不记得了。”
“我认识你们吗?”李庆利脸上全是抗拒,似乎正在衰退的记忆中搜寻几人的踪迹。
“刚刚那个老李也是,耳背的越来越厉害,不中用了。”
这难道是李庆利和李嘉卉?
范宇不敢细究,只看到何姒和老朝奉也在这个场景之中,但那对父女却似乎看不到他们。
梦境与案件也都是最近才开始的,时间对上了,眼看嫌疑人就要确认,何姒心中更加百感交集。
“老李不是您吗?”
“王护士,有件事还想了解下,”范宇顺势走到女人身边,“他这个病症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呀,你别误会,主要我们来之前,这个数据库里还没同步上,想来是出了什么疏漏。”
看到老人面容的那一刻,关于案件嫌疑人,她心中刚刚筑立起的确信开始瓦解,眼前这个人这张脸,确实属于一个老人,但却不是她梦中的那个老人。
“社区的,”王护士又强调了一句,转身对着范宇他们说道,“我先走啦,你们慢慢聊。”
范宇点点头,知道自己已经耽搁了眼前这人许久,连忙说道:“王护士,你还要去别处忙吧,能给我们指个路吗,我们也去后花园瞧瞧。”
思虑间,屋里的女子也分好了药物,她不好赶客,可也不好放着几人单独在没有主人的屋里待着,氛围一时有些尴尬。
才提到这几个字,老人就沉默了。
小九正停在何姒肩膀上,歪着头看向范宇,老朝奉一只手扶上范宇的肩膀,一只手握住了何姒。
“出去?”护士想也不想立刻摇头,“以前还会出去走走,现在这种模样,谁敢让他出去啊。”
“陌生人?”范宇闻言看向女人,见她眼里分明写着你们可不就是嘛,又改口道,“除了我们还有其他人吗?”
这时候,就轮到范宇上场了。
今天天气很好,明媚阳光驱走了初冬微薄的寒意,几位老人正在凉亭中下棋,李庆利便在观棋的人群中。
“以前和他老伴一起住的……”
几人离开了这间窗明几净的一居室,又来到楼下,跟着王护士的步伐走到两幢楼间相隔的一处小公园。说是小公园,还抬举了这块地方,其实就是一处空地,挖了小池塘,养几尾锦鲤,种几棵香樟,一条曲折的连廊尽头搭了个凉亭。
“我姓王。”
何姒还在说着:“会不会是因为他的病症?那些案子是他偶尔恢复记忆的时候犯下的,如今又忘记了?”
“老李,”王护士拍了拍李庆利的肩膀,“这几个是社区工作人员,特地赶来慰问你的。”
范宇看到如碎金般的光芒从小九身上绽放出来,如丝线,将李庆利与何姒缠绕。而随着握在他肩膀上的手逐渐收紧,缠绕的流光也流转到他身上,不一会,他和老朝奉就都被这丝线环绕了进去。
“可样貌怎么解释呢?”
“怎么能这么说呢,始终是要关心一下的吗。”
“不必了,您忙……”
不一会,照片拍完了,年轻的李庆利招招手,小女孩便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也不看照片,嬉笑着一头扎进父亲的怀抱里。李庆利因着这冲击差点跌倒,勉强维持住蹲姿,脸上却只有笑意。他将照相机重新挂好在脖子上,一把抱起了女儿,高高举过头顶,转了两圈。
“不去,”或许也感受到自己近乎抵抗的强硬,老人垂下了头,接着说道:“为什么又提起她,你们知道我这个病吧,哪怕现在记得又如何呢,总是要忘记的,到时候就全都散了。”
“如果有个机会,可以为你女儿复仇,你会做吗?”老朝奉的声音像幽灵,袭向心智尚未恢复的老人。
“也是个老头,说是他以前的同事。”
老人摇了摇头,声调从颤抖又归于平静:“复仇又有何用呢?嘉卉就是被仇恨害死的,我和她的母亲都不希望再活在仇恨里了。”
这话不是作假,何姒三人俱是一愣——不是他!
而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