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的青莲盛会,热闹比过春节新年,不止平人关注,侯府官家也常顾香火。
城南文郡王府,今夜亦是灯火通明。
当今文郡王穆晟,世承其父爵位,老郡王与先皇当初情同手足。老郡王见背后,皇上体恤先臣,对郡王府百般荣宠,王府中格外显贵尊荣。
院子里寂然无声,只有琉璃风灯发出莹莹光影。有青衣嬷嬷端着木盘穿过院子,绕过珠帘绣幕,进了里屋。
广寒木七屏围榻椅上,铺了软软的垫子,上头坐着个梳慵来髻的美人。美人穿一身蜜粉色镶银丝万福苏缎长裙,耳边垂着两粒淡粉色珍珠,衬得整个人粉腮红润,顾盼生辉。
这便是昭宁公嫡长女,当今的文郡王妃裴云姝。
裴云姝乃昭宁公嫡长女,与昭宁公世子裴云暎乃一母同胞的亲姐弟,年纪比昭宁公世子还要虚长两岁。
嬷嬷将木盘放在桌上,从盘里端出一個白瓷碗来,里头盛着褐色汤药,还未凑近,便闻到一股难耐的苦气。
裴云姝忍不住皱了皱鼻子。
嬷嬷笑道:“王妃,这是熬好的安胎药。”
文郡王妃摸了摸平坦的小腹,蹙眉道:“放这儿吧,我等下再喝。”
嬷嬷端起药碗,仿佛没听到她的话般,握住勺子舀了一勺递到她嘴边,笑盈盈道:“夫人别嫌药苦,这是郡王殿下吩咐熬下的,趁热喝了方有好处。”
裴云姝眸色冷了冷,身侧婢子正欲说话,外头有人来报:“王妃,昭宁公世子来了!”
裴云姝面色一喜,顺手接过嬷嬷手中药碗往桌上一放就要起身,婢子芳姿忙扶住她,才往外走了两步,就见重重夜色里,有人前来。
院中一庭明月,灯火幽微,那人的身影在夜色中忽隐忽现,待走近了,檐下风灯明亮了些,也将年轻人照得更加清晰。
是个华冠丽服的年轻人,穿一件乌色绣金纹的团花锦衣,长发以金冠高竖,越发显得貌美夺人,在这春寒夜重里,自成好景,似明珠熠熠生辉。
裴云姝被芳姿搀着往前走了两步,年轻人已见了她,只笑了笑,顺手握住她手臂,将她扶进了屋里。
待裴云姝重新在屋里坐下,裴云暎才无奈说:“不是说了吗?姐姐你身子重,不要到外头来接我。”
“才刚怀上,都没显怀,哪有那么娇贵,走两步都不得了?”裴云姝嗔道。
裴云暎扫了一眼屋内,突然轻笑一声,声音含着淡淡讥诮:“你堂堂一个郡王妃,查出有孕,屋中除了芳姿外,没见几个伺候的人,确实不够‘娇贵’。”
“寻常人家主母怀孕,还要多找几人照顾,郡王府没落至此,本世子也深感意外。”
他虽是含笑的,语气却有些冷意。身侧送药的嬷嬷不由地面色一僵。
这位郡王妃虽生得美丽,又是昭宁公嫡女,身世容貌都不差,可惜性子并不温柔小意,不得郡王宠爱。郡王妃又多年未曾有孕。在这府中,裴云姝不过是担着王妃的虚名,常被另一位骑到头上。
如今郡王妃倒是有了身孕,可郡王瞧着也并不上心,府中下人难免怠慢。平日里还好,郡王妃自己也掩着不叫旁人发现,偏偏今日被昭宁公世子抓了个正着。
要知道,那位昭宁公世子、殿前司的裴大人,看着和煦,又生得好看,实则手段厉害又高明,连郡王都要对他畏惧三分。事实上,若非这位裴大人护着,只怕如今郡王妃的地位还要更低。
嬷嬷思忖着,眼下这位裴大人进屋到现在,看也没看她一眼,分明是故意给她难堪。她不敢惹怒对方,只好笑着与他行礼。
裴云暎正眼也不看她,目光只在桌前木盘上一扫,落在了那碗褐色汤药上。
嬷嬷忙解释道:“这是郡王殿下令后厨给王妃熬的安胎药。”
“安胎药啊……”他沉吟着,走到桌前,将药碗拿起来放到鼻尖下,唇角微微一扯。
裴云姝看向他。
嬷嬷莫名有些紧张。
年轻人笑了笑,手臂微抬,那一碗汤药尽数淋在桌角的水仙盆景中。
“不好。”他淡淡道:“太苦了,重熬一碗吧。”
嬷嬷心下一松,又赔着笑道:“世子殿下,药哪有不苦的,良药苦口……”
裴云暎看向她,俊美的脸上笑容温和,语气却带着沁骨凉意:“那就熬到不苦为止。”
嬷嬷说不出话来。
裴云姝默了默,开口道:“嬷嬷先下去吧,我与世子有话要说。”
那嬷嬷本就被裴云暎迫得说不出话来,闻此特赦,求之不得,立刻带着空碗走了。
待她走后,屋中气氛才松弛了几分。裴云姝瞪了对面人一眼:“好端端的,你吓她做什么?”
“这哪叫吓,”裴云暎不甚在意地一笑,“我今日当着郡王府上下一刀杀了她,这才叫吓。”
“你又胡说。”裴云姝不愿与他说这个,只将话头岔开,“说起来,你今日怎么突然过来了?不是说这些日子公务繁冗,脱不得身?”
裴云暎笑道:“庄子上送来几篮新鲜荔枝,特意给你送来。不过你身子重,不要贪多。”
裴云姝诧然:“你先前送来的梅子我才吃完,你又送了荔枝来。真当姐姐是猪了?”她说完,自己先笑起来,“不过你送来的梅子确实不错,前些日子我吐得快下不得榻,用了你的梅子后,竟好了许多,眼下胃也不如先前泛酸了。”
“那可是新摘的梅子,自然不错。”裴云暎挑眉,“你喜欢就好。”
“我当然喜欢。纵是从前不喜欢的,眼下也喜欢了。”裴云姝说着,忽而又想起了什么,“对了,马上要到青莲盛会了,今年我有孕,恐怕不能与你一道去。”
自打昭宁公夫人去世后,年年青莲盛会,裴云姝都要与裴云暎上万恩寺点莲灯祈福。只是她今年身子实在不方便,只能令人备下香烛米油,央裴云暎一块儿带上去了。
裴云暎叹口气:“早就料到了。”他看一眼裴云姝,不疾不徐道:“放心,该说的话我都会帮你说的,请菩萨保佑你腹中孩儿活泼康健,平安降生,母子平安,母女平安,岁岁都平安。”
裴云姝拧一把他的胳膊,没好气道:“胡说!我明明要求的是,要我那不成器的弟弟赶紧遇上一位心仪的姑娘,早日成家立业,否则日后人人都有了家室,唯有他一人孤家寡人,岂不伶仃凄惨?”
“喂,”裴云暎嗤笑一声,指了指自己,“你看看我的脸,我这样的,还需求菩萨保佑?每次来你们郡王府,路上捡到的帕子都有一山高。”
裴云姝闻言,“扑哧”一声笑出来。
这倒是事实,每次裴云暎来郡王府时,这王府里的婢子们便格外殷勤,各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往这院里扑。所以后来裴云暎再来,都不让门房大声通报了。
裴云姝望着对面人,心中感慨,别的不说,自己这个弟弟的模样身板,确实怪招人喜欢。她嫁到郡王府,人人都知她不得宠,每次夫人们花宴,她与那些贵女都说不到一块儿去。唯有裴云暎……那些夫人们变着法儿地来打探昭宁公世子的亲事。
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昭宁公世子眼光极高,长这么大,一个喜欢的都没有,白瞎了一张好脸。
她又与裴云暎说了几句,身子渐渐地乏了,芳姿扶裴云姝上榻休息后,又将裴云暎送到院子外。
琉璃灯在夜风中微微摇曳,青年面上的笑容淡去,一双黑眸比夜色幽深。
芳姿跟在他身后,低声地禀道:“……院里其他丫鬟这些日子都被侧妃的人寻理由打发出去了,只剩奴婢一个。王妃怕生事,没再领新人进来,不过应当撑不了多久。屋里的茶饮汤药都没敢动,王妃偷偷地倒掉了……”
芳姿是裴云暎安排进来的人。
裴云姝是昭宁公嫡女,纵然再不得郡王宠爱,郡王府的人也不敢谋害她的性命。
但有了身孕的郡王妃就不一样了。
郡王妃若生下儿子,就是郡王世子,这世上富贵险中求,只要利益够大,什么事做不出来。
所以裴云暎令芳姿进入王府,暗中保护裴云姝安危。
他走到一处灯火下,停下脚步,只道:“过几日我会再送两人进来。”
芳姿恭声道:“是。”
“府里人多眼杂,未必没人看出你身份。一旦被人抓住把柄,供出我就是。”
“是。”
“如果有人对王妃不利,保护王妃为先,只要不将穆晟弄死就行。”
“是。”
他顿了一下,才继续开口:“就算弄死了也没关系。”
浓得化不开的沉沉夜色中,花枝葳蕤,似有人影幢幢。
他往后瞥了一眼,笑了笑,语气是漫不经心的残酷。
“弄死了,我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