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七十一章 嫌隙(1 / 1)千山茶客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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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声沥沥,盛京的夜黯黯沉沉,泛着秋日清寒。

祁川回到家中时,已是夜深人静。

屋顶漏了雨,雨水顺着墙根往下,在地积起一小摊水洼,没留神一脚踩下去,薄底的靴子顿时浸了个透湿。

他拔起湿漉漉的腿,推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桌亮着灯,一个穿缎衫的年轻妇人正坐在外头的几榻吃酒,盐水虾虾壳胡乱扔了一地,屋子里酒气醺醺。

这是祁川的夫人马氏。

她喝得已有几分醉意,斜眼睨着祁川,有些嫌弃地看着祁川衣服的水渍将地弄湿,嘀咕了一句:“脏死了!”

祁川没理会她,只向里看了一眼,道:“九儿睡了?”

九儿是祁川的儿子,马氏嗯了一声。

他便点了一下头,将湿透的外衣脱下来,丢到门口浆洗衣服的木桶里。

马氏拿着酒壶,醺醺然盯着他动作半晌,忽而屁股往前挪了几步,挪到几榻边缘,问:“儿子的书院有着落了么?”

祁川一顿,摇了摇头。

祁九儿如今到进学的年纪了,是该选一处书院学。然而如今盛京的官学,好的进不去,不好的他又瞧不。前些日子祁川为此事焦头烂额,两三月过去了,祁九儿的学院仍无下落。

马氏闻言,鼻翼翕动,嘴角往旁一撇,啐了一口:“废物!”

祁川额心隐隐跳动,低声喝道:“小点声,当心吵醒九儿!”

马氏却越发来了气来,嘴里絮絮骂道:“没用的东西,早与你说了,平日里多抬举讨好峰。同你一起进审刑院的如今个个比你强,偏你到现在还是个录事。俸禄没多少不消说,日日花用倒不断出去。你瞧瞧你自己,淋得跟没去处的狗般,也就是样子看着光鲜,老娘当年瞎了眼嫁给你,本以为是做官太太,谁知却是来过苦日子,你个害人不浅的狗东西!”

祁川看着她一张一翕的嘴,在微弱灯火下如一尾巨大贪婪的鱼,将这满地虾壳,连同郁郁黑夜一同吞吃进去。

马氏不是他自己娶来的夫人。

他跟了范正廉多年,从元安县跟回了盛京城,他帮范正廉判了好些漂亮的案子,他是范正廉最好用的一支笔,范正廉离不开他,凡事为他操持,也包括替他成了一桩亲事。

马氏是范老夫人身边嬷嬷的亲侄女,一家子都在范家干活。范老夫人将身边人的侄女说给了他,是抬举赏识,是信任关爱,也是赤裸裸的监视。

是要将他和范家永远彻底地绑在一块儿,时时刻刻提醒他,他不是科举场挥毫泼墨的风光举子,也不是元安县足智多谋的县尉大人,而是审刑院中一个有名无实的小录事,范家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下人。

马氏性情辣躁,贪图享受,过门后日日只知吃酒骂人,又嫌他不会巴结范家以至于到现在仕途无望。譬如此刻,他冒雨归来,她对他并无半丝关怀问询,只知诅咒痛骂。

“真是穷人根子,真以为读了几句书就了不得了?不过是个下贱的,一辈子做没福气的奴才!”

这话他平日里听过许多次,早已习以为常,经不起心中半分波澜。但不知是不是因为今夜雨太冷,而他太累,恍然间让他想起在审刑院的那场奚落。

奴才、贱民,这就是他们在这些人眼中的模样。

漆黑破屋角落里尚还堆着新鲜鸡蛋和红薯,怕被漏的雨洇湿,头盖了一层油布,却如一道冷厉的箭,刹那间刺痛男人的眼睛。

那是他特意去乡下寻来的土产鸡蛋,九儿进学的事迟迟没下落,范正廉总是敷衍,他便提了这些礼去府找赵飞燕,想着女子总是更心善,或许会看在他为范家奔劳多年的份施以援手,毕竟对范家人来说,这不过举手之劳的事。

但那土产后来原封不动的送到了另一人手中。

女大夫身边丫鬟的话又浮现在耳边。

“我当时都听见了,他们说这是穷鬼送的腌货,都放烂了,放在府里也是占地方,这才送与我们!”

穷鬼……放烂了……

祁川的拳头忍不住慢慢捏紧。

他就像是范家养的一条狗,没有自尊,没有前程,什么都没有。

雨夜里,马氏还在咒骂:“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短命的奴才,什么都指望不,叫我一家老小喝西北风……”

“住口!”祁川一脚踢翻桌子,于是那满桌的虾壳“哗啦啦”散了一地。

马氏一愣。她平日里臭骂祁川时,这人从不还嘴,跟个踞嘴葫芦般。她抬起头,望向自己向来寡言的丈夫,却见对方的眼神阴沉沉的,像是包着汪火,像是雨夜里的恶鬼,凶猛地看着自己。

她骤然畏惧,竟没有继续诅咒下去。直到那男人踢开面前的杂桶,像是忍耐不了这逼仄的屋宅,一摔门,转身又冲进了屋外的雨幕中。

过了许久,马氏才回过神来,冲空空的门前啐了一口,恨恨开口。

“夭寿的,教他死在外面才好!”

……

几阵秋雨,洗去盛京残余的最后一点炎意。

白露过后,一夜凉过一夜。有讲究的人家清晨起来“收清露”。医经写:百草头秋露,未唏时收取,愈百病,止消渴,令人身轻不饥,肌肉悦泽。”

讲究的人家有这个空闲雅致,学子们却忙得很,明日就是八月初一,秋闱在即,学子们都在家中收拾下场笔墨。庙口的何瞎子测字生意好得出奇总有人家想为自家考试的儿子测个吉兆喜头。

西街小贩收摊收得比平日早些,鲜鱼行吴有才家中,白幡挽幛还未取尽,一眼看过去,冷冷清清。

吴大娘在七日前入了土,何瞎子挑了个良辰吉日,又选了块风水宝地给吴大娘下葬,临了对吴有才说:“这是块吉地,公子放心,令堂埋入此地,此地可出状元,公子将来定然做官。”

吴有才听了,只是淡淡一笑。

母亲已经去了,他做状元也好,做官也好,总归母亲已看不见。

秋风呜咽,吴有才将院门口的杂草拔干净,回身进了屋,去收拾明日要用的纸笔。

过去每次秋闱前,这些都是母亲替他悉心准备的。如今母亲已去,他自己张罗收拾,忆及从前,越发觉得凄冷。

吴有才弯腰,把旧考篮从床底下拖出来。

这考篮还是当年他第一次进学时,母亲花五十文钱从一个中举的考生手中买下来的,说是沾沾对方喜气。谁知一晃十多年过去,等到母亲都已经去了,他仍没得偿所愿。

他把考篮拖出来后,却并未打开书箱,而是就势往地一坐,目光扫过角落的小几前,一包巴掌大的纸包来。

那是陆瞳给他的纸包。

这纸包在漆黑屋里,像是能发出微弱白光,攫取他全部心神,如坐在桌头的无常小鬼,不怀好意地冲着他怪笑。

吴有才有些发怔。

陆瞳那一日的话又浮现在他耳边。

“吴有才,你十八岁第一次下场,到今已过十二年。十二年了,难道你从没想过,为何一次也考不中?”

“如果科举舞弊一事不被处理,那等你挂孝烧纸、买地茔葬母亲之后,今后也会如从前一般,终身蹭蹬,屈于庸流。这是你的宿命。”

“如果考场舍内出了人命,死了个把人,那就不是单单礼部能压得下来的小事。审刑院、昭狱司甚至兵马司都会出场,人越多,越不好大事化小,各方利益一掺杂,原本简单的事也会变得复杂。”

“那些主考官衣冠狗彘,扰乱官场,使得有才者反被无才之人凌压,若换做是我……”

“当然是,杀了他。”

杀了他……

吴有才蓦地打了个冷战。

他匆匆回神,像是从那个惊悸的梦中清醒,双手用力握住考篮的篮盖。

要杀一个主考官,哪有这般容易。且不说这事能不能成,他如今孑然一身,亲眷都已离世,倒不必担忧会连累谁,然而从小学着“远思扬祖宗之德,近思盖父母之衍思报国之恩,下思造家之福外思济人之急,内思闲己之邪”的读书人,要为了一己私欲杀害无辜之人,于他来说简直像是邪魔的蛊惑。

那主考官跟他素无冤仇,就算真如陆瞳所说被人勾串买通,也罪不至死,他怎能动手?

何况,他做平人百姓做了这么些年,早已习惯忍气吞声,什么不公平、什么欺压,连争一争的念头都没有。

倘若是十八岁的吴有才,或许尚有一丝勇气与浊世、与权贵抗衡,而如今被世事蹉磨过的吴有才,早已没了那份心气,像是一张被熨平的墨纸,平平摊在天地中,任由风雨摧折。

“公平”是奢侈的东西,穷人不敢妄想,或许只有一朝死了,去阴司找阎王判官才能给得了一丝半毫。

他摇了摇头,像是要将脑中这些纷乱思绪一并摇出去,垂首用力打开考篮的盖子。

考篮里是一些旧物,他要新装入一些纸墨,明日一并带到号舍中去。

他伸手掏出几张旧纸,掏了几下,指尖突然触到一个坚硬的东西,心下疑惑,拿出来一看,原来是个红花布层层裹着的包囊。

这是……吴有才凝神。

红花布是母亲惯来缝补衣服用剩的布头,这包囊约摸是母亲偷偷放在考篮里的。他将包囊拿起来,手指摹过粗糙的花布,似乎能感觉到母亲的余温。

看了一会儿,吴有才试图打开这包囊,一打开,他才发现这包囊被一层一层包裹得很紧,直拆了五六层才彻底拆开,里头散着一些细碎的干草,干草围绕间,整整齐齐摆着十锭银元。

竟是一百两银子。

吴有才一下子呆住了。

这是母亲留给他的银子!

像是有一根针陡然刺进他心中,绵密的疼自心间霍然蔓延,吴有才的眼泪顷刻涌了出来。

母亲一生节俭,杀鱼卖鱼,一条鱼不过挣十几文钱,他不知道这一百两银子母亲要攒多久,但这必定是她千辛万苦为他留下来的积蓄。她没有告诉吴有才,或许怕吴有才拿这钱去买了无用的药材,亦或是为了其他。

儒生枯坐在地,眼泪如奔涌的泉砸了一地。他仿佛看到母亲拖着残败的病体,将满满一箱子铜钱换了十封漂亮的银锭,又一锭一锭地擦干净,小心翼翼用布包好藏在这考篮中。他好像能看到母亲站在他跟前,如往日一般笑着宽慰他道:“我儿考中日后做了官,免不得要打点四周,抠抠索索成什么样子?这些银子拿着,莫叫人轻看!”

母亲的音容笑貌宛在跟前,他却伏在地哀恸嚎啕,于悲哀中,又有浓烈的怨恨与不甘自心头烧起。

他永远也考不中,他永远也做不了官!因为往的梯子被人拦住,因为他只是鲜鱼行中杀鱼的穷人!

吴有才猛地抬头,恶狠狠盯着桌角的那张油纸包,油纸包在昏暗光线中,在这地散落银锭的鲜明中,无声冲他冷笑。

犹如被蛊惑般,他朝那封油纸包慢慢地伸出手去。

凭什么呢?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

他不想一辈子做涧底松,也不想一辈子屈于山苗。

陆瞳那些动摇人心的话又慢慢从他心头浮现起来。

风雨欲来的灵堂中,儒生问陆瞳:“陆大夫为何要帮我?”

女子沉默看着他,没有回答,眸中像盛着暗色的霭,沉沉看不清楚。

吴有才心中清楚,她想利用他,所谓帮他之言必定别有目的。但这一刻,他竟心甘情愿为她蛊惑。感恩她在这怨恨凄苦中为他找到一条绝望又痛快的路,让他不至于在这无尽的悲苦中沉沦。

儒生指尖碰到了桌纸包。

纸包冰冰凉凉,如一个冰冷的诅咒,刹那间,身后似有有无常小鬼畅快大笑声响起,像是庆祝最终赢得这场博弈的胜利。

于是他把那纸包紧紧攥在掌心,于空荡荡的房间中伏下身,无声嚎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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