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丹雪捧着一杯绿玉斗盛装的敬亭绿雪出来。
云霖偏头道:“把那俗物扔了,再将顾渚紫笋找出来。对了,一定要配上那套茶具。”
丹雪问道:“公子要用哪套?”
云霖无奈道:“你又忘记了?只有汝窑天蓝釉瓷盏才能配顾渚紫笋。”
丹雪应诺而去。元毓再度瞠目结舌:“汝窑天蓝釉瓷盏,就是一只都万金难求,你家里以前得有多富?”云霖恬然道:“富贵荣华皆是过眼云烟。”但是,等到丹雪将一套汝窑天蓝釉茶具摆出来,元毓特想抽面前这人几个大嘴巴。生平第一次,竟有人在小侯爷面前炫富成功。
少顷,云霖挽袖亲自煮茶,先将陈年雪水融化,再以松炭星火慢慢烹制。
天上繁星朗月,桃花疏影暗横斜。
炉上釜内茶汤翻滚,暗香浮动再倾泻入杯,云光涟漪。
他将茶水递到元毓的面前。元毓接过名贵的汝窑天蓝釉瓷盏之后,也变得风雅起来,细细品鉴一口,叹道:“正所谓:金风玉露一相逢。你我虽隔心,却有这般寒夜煮茶的闲情雅致,亦不枉来此红尘路上走这一来回。”
云霖眯起眼看他一眼:“小侯爷为何忽然有这样的感慨?”
元毓转动手中瓷盏,悠然道:“你常看的那本书中不是写过:饮皋卢之苦,回紫笋之甘,如感人生之百态,如悟般若之万相。云霖啊,说到底,我等凡人被抛入这红尘浩劫之中,就要经历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这八苦,却总能在这些困厄中挣扎出一条路。我想,正是因为世人在红尘中都眷恋一壶茶的温暖与美好吧。”
云霖眼神颇为复杂地看着元毓。但等元毓转过头来的时候,他又不着痕迹将目光挪开。
继而,仰头看漫天飞舞的花桃,轻言道:“这些话,在下的师尊也曾说过。”
他摊开手,接住一瓣淡粉,续道:“师尊住的地方常年桃花不败,每每微风过,花雨下,铺就一地嫣红……后来,等我十岁那年下山,前去师尊那里讨要一朵花桃……树前飞粉,花如雨下,他就浴在那一场桃花雨中,说出这段话,而后还问出一个令我颇为费解的问题。”
“什么问题?”
“若是逆天行命,待到花谢后便会魂飞魄散,你可愿意?”
“你如何作答?”
“我没有想出答案来。”云霖将手中花搁置到案几上,轻品一口茶,边笑边摇头道,“若是师尊如今还拿这个问题来考我,我依然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这有什么难回答的。”元毓拍打一下案几,那片花桃登时被震到地上,“斩断阡陌,睥睨六界,逆天而行,颠倒疏狂,有何不可?人生短短几十载,管他什么前世或今生,只求问心无愧,有何不敢为?”
云霖微微一愣,良久后,笑着摇头。
元毓瞧见,不悦道:“难道你不认同?”
云霖道:“人生在世,凡事岂能竟如心意?终归还是要顾及他人感受。”
元毓不服辩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何须在乎他人所想?”
云霖思虑良久,终还是摇头:“真有如此洒脱,小侯爷何必在这个时辰来找在下求津问道呢?”
元毓怔愣片刻,随即板起脸来:“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来的目的?”
云霖含笑道:“在下只是猜测。东宫要出征,西楚六皇子奉命襄助南越,小侯爷不可能还按捺得住。”
听他如此说,元毓才稍稍宽心:“那你有何妙计?”
云霖道:“何不容在下再测一字?”
元毓恼骂一句:“故作玄虚。”
说归说,仍是用指尖沾着茶水,在案几上规规矩矩写下一个“昱”字。
云霖微微皱眉:“为何是这个字?”
元毓看着桌上的字,托腮道:“最初我爹给我取名就是这个昱字,后来不知为何,他改成如今这个毓。”
殊不知,云霖听得此话,竟摸着嘴皮深思起来。
元毓等了好一会儿。大约一炷香时间过去,见云霖亦毫无动静,遂不耐烦道:“你到底会不会解这个字啊?”云霖方才回神,掐指测道:“昱,从日,从立。立指站立、登位之意,联合起来表示新日登位。本义却是新的一天。新日登位可理解为新王肇位新的一天可理解为新的一朝。”
元毓听后,哭笑不得:“为何每次让你测字,你都能测出造反之意?”
云霖道:“这些仅是字面的意思。若小侯爷非要询问个究竟,我想应该去询问最初为你取这个字的人。”
元毓怒道:“难道我爹还能有一统江山的愿望?”
云霖道:“难说。”
元毓随即“呸”了两声:“简直信口开河!放眼苍国,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我爹那是忠肝义胆,若有半分造反之心,这天下就再无忠臣烈士。”
此话说得云霖无从反驳,他单手托着下巴打量元毓好半晌。
直到把元毓都盯得不好意思地咳嗽两声,他才缓缓续道“然,此昱字在金阁寺中记载为:本命年。有诗曰:太岁当头坐,无喜恐有祸。所以,成亦在此,败亦在此。”
说到此处,元毓悄悄靠近他:“那你说说看,我该如何化解?”
云霖从容道:“解铃还需系铃人。”
“此话怎讲?”
“小侯爷仔细想想,何人给你取的字?”
虽然表面装出不屑的样子,但小侯爷还认真想了起来:“宸曜?这是当年……我爹赐封为镇南侯的时候,皇上因我也有些许战功……御赐的字……难道……啊哈,果然如此!”喃喃到此处,他眸底一亮,站起来,兴奋地绕着院中的几棵桃树转圈。
转了大约三圈半,忽然停住,颇有些无措地盯着云霖。
“这根本就是馊主意。”
他跺跺脚,像个孩子般嘟起嘴嚷嚷,“且不说我现在没有机会觐见圣上,就算少翊引荐,带我去求到陛下的口谕也没用。只要我爹出征前跟皇上攀谈两次,唉,到时候皇上肯定又向着他。”
云霖品一口茶,悠然道:“成功之事莫不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瞧元毓仍是一脸迷茫,遂又提点道,“出征前,皇帝都会亲送主帅至明德门。”
自是响鼓不用重锤,小侯爷一点就透。
他拍打掌心,喜上眉梢道:“对对,如果在那时接近皇上,并在众目睽睽下大肆宣扬本小侯爷的忠君爱国之心,皇上就不可能拒绝我的请求,而我爹也将无可奈何。”
万万没想到,云霖在这时泼他一盆冷水:“城门送军,纪律严明,只怕小侯爷无法轻易近皇帝陛下的身,甚至可能连皇帝的天威都无法瞻仰。”
其实,元毓至此心中也没个谱,却不想被云霖看扁。
眉一挑,眼一横,牙一咬,他倔道:“我到时自有办法。”
见云霖不以为然地笑,他愈发烦闷,有些话不经脑子就脱口而出:“敢不敢跟我打赌,要是我赢了,你就随我出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