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后,宋安瑜携宋宁瑾前往蔷薇学宫拜见先生。
春来早见朝阳,刺肤的春霜浸透马车的帷幔,宋宁瑾掀起帘子来,见团云如簇,紫气东来,光尘活泼,炽烈温暖。
宋宁瑾默默良久,放下帘子后叹了口气。宋安瑜见此情状,开口问:“忽然感伤,是想起母亲和娘亲了吗?”
宋宁瑾闻言,默默点头,缓缓道:“此也是缘由之一。”
宋安瑜觉着妹妹长大了,有些少女心思,也想着排解一二,勿要使妹妹胡乱猜想,郁郁成思。
“愿闻其详。”宋安瑜说道。
宋宁瑾再掀起帘子,声音脆涩如冰:“哥哥你看,万丈霞光之下亦是微尘万千。人言常说:云泥之别,可宁瑾看来,归落脚下之尘与眼前披光之尘又有何不同?所谓天潢贵胄又与芸芸众生有何不同?我等何尝不是天地之间的沧海一粟?”
宋安瑜听罢,心中微微一震,旋即十分欣慰,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不知道的地方,宋宁瑾悄无声息的有了这样的见识。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玉和石本就同源,世人追逐追捧成就玉之尊贵,石之平凡。玉石如此,何况是人呢?世人要玉的荣光,于是它便雕琢润饰,世人要幸福安宁,便有英雄才杰出世。玉石不变,星移斗转只在一念之间。”宋安瑜宽慰道。
宋宁瑾并未答言,帘间见红墙黄瓦她便放下手来,预料之中的街市喧杂之声滞留于行驶的车轮痕迹之中,朦朦胧胧的闷闷的听不清具细。
进了宫门了。
这皇宫真静,车马声真刺耳。
马车好像永远走不尽这宫墙路,宋宁瑾跟随兄长换了几次乘车,最后乘换了两次轿辇才到了学宫。
学宫老师诸多,由皇帝亲自挑选教导皇室,分为东西两院,东院又分前中后三厅,是为皇子授课之处。西院乃是为皇室女眷读书教养之处。
宋宁瑾与兄长分别拜会了先生,本应出宫回府,不想遇见太皇太后身边伺候的苦储嬷嬷。二人上前,苦储嬷嬷略略作礼,二人也回礼。
趁二人还未开口,苦储嬷嬷笑吟吟的说道:“太皇太后自螽斯山回来,念及多年未见世子,今日便趁着世子和县主来拜见先生的空当,请世子和县主往永安宫坐坐。”
听得此话二人哪敢不应,便也是恭敬回道:“劳烦嬷嬷引路。”
苦储微微一笑,在前行去,宋安瑜屏退轿辇,带着宋宁瑾跟上苦储,三人前后而行。
太皇太后与忠毅王妃皆是京畿王氏之女,忠毅王妃乃是太皇太后的侄女。
当今陛下登基两年后,太皇太后出宫至螽斯山颐养天年,京中不常见到。因着忠毅王妃的缘故,宋氏兄妹每年节庆总能与太皇太后见上几次。印象中那是一位极端庄也极清冷的老人。总像螽斯山的风雪下,遗世独立的一棵老松。
今年元宵佳节,太皇太后破天荒的回京,且在宫中住下,似乎是打算长留。宋宁瑾因身子没有痊愈,所以未曾拜见,宋承煜和宋安瑜倒是替已故王妃尽了孝心,当日家宴也曾见过。
二人来至永安宫,苦储称太皇太后此刻在佛堂礼佛,遂请二人一同去佛堂拜见。
宋安瑜当下有疑,太皇太后礼佛向来是不予叨扰的,为何苦储要二人现在去拜见?于是宋安瑜笑着说道:“我二人在此候候,请太皇太后礼佛完毕再去拜见。”
苦储微微摆头,轻言道:“这是太皇太后的意思。”
太皇太后的意思?要在佛堂见二人?
宋氏兄妹心中惴惴,不得已也跟上苦储,到了宫中的佛堂,谁知苦储行到门前,便停步示意二人向前。二人迟疑一番,只得轻缓进入。
其中多燃长明灯,明黄的焰苗上跳动着缕缕黑烟,烛光刺的眼干。顺着黑漆的地砖往前,一位木杖盘发,素衣黑带的老妇跪在蒲团上,其前是先前两位帝王的牌位,香火燃了一半,供奉的瓜果亦是新鲜。
二人远远的站在门前,本是不敢出言打扰,却不敢不作礼,只得怡声道:“忠毅王府宋安瑜携宋宁瑾,拜见太皇太后。”
二人俯首低眉,屏息凝神,即是紧张又恐慌慌张张没了分寸。
光洁的地砖上,太皇太后的身影徐徐而来,却不听脚步声,更不似旁的老人家那般沉闷的呼吸声。
“起身来。”
头顶传来霜露般清脆微凉的声音,调若细风。
二人起身来,见面前的太皇太后鹤发童颜,双目清明,眉目和善,散发出一股只可远观的高贵气息。
太皇太后见宋安瑜笑了笑,扭头看向宋宁瑾,上下细看一番,颇有些自豪的说道:“粉雕玉琢的皮囊,却是王氏女的气度。”
宋宁瑾忙回答说:“母亲大人呕心教导,娘亲予我发肤,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太皇太后垂眼而默,转过身去,走向神台处也令二人上前来:“既为臣子,焉有不拜君主之理?”
二人领会,即刻上前去,跪在蒲团上,默首听闻太皇太后的吩咐。
太皇太后望着两尊灵位,深远悲寂不已,她问:“安瑜,可知何为臣子?”
宋安瑜一顿,立刻回禀:“事君不贰是谓臣。”
“好一个事君不贰。”太皇太后语气一称似有一抹冷笑在嘴角。
“你可知宋氏如何为臣?”太皇太后又问。
宋安瑜浅浅皱眉,不知太皇太后此问何意?不由心生战栗,忧忧答道:“忧国忘家,捐躯济难。”
“此乃臣子之责,非宋氏之责。”太皇太后否认道。
宋宁瑾已大出冷汗,宋安瑜亦不知何解,弱声求道:“安瑜蠢笨,请太皇太后正解。”
闻言,太皇太后露出些许和蔼之色,负手而立,缓缓道:“我国历来,非但君择臣,臣亦择君,宋氏身为社稷之臣,匡君救主为其次,首当其冲是要为百姓择良木而栖。”
宋安瑜心中一震,此话何解?莫非要他助王夺嫡?此非谋反?
“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士伏处于一方兮,非主不依。宋氏是国君之剑,君之所向,剑之所至,宋安瑜,你可择了你的明君?”太皇太后声沉调缓,好不压人!
宋安瑜几乎无路可走。
“先皇在世时,你父亲选择了当今陛下。如今璟珩回朝,便是开始了真正的,权力巅峰的角逐。你身为大秦的臣子,为民择主,不负万民供养你一番。”太皇太后推心置腹,言辞恳切,不失高位风范,亦未尝拒人千里之外,听来使人醍醐灌顶,热血沸腾。
宋安瑜了悟太皇太后的用心,表明心意道:“宋氏为君之宝剑,为民之乘舟,自当摈弃心私,择遇明主。”
太皇太后满意的点点头,转而注意到宋宁瑾额上冷汗,心底略有些失望,出口训责道:“瑾儿虽为女子,可自小熟读诗书,众星捧月,清风细雨焉能击溃你?”
宋宁瑾听出太皇太后这话中的不悦,不急不缓的擦了擦额上冷汗,正目道:“国家为盘,朝堂为局,落子间腥风血雨,这场沉默的厮杀焉能使人不胆战心惊?”
太皇太后未料到宋宁瑾小小年纪,格局倒是不小,这也算有些意外之喜。就此太皇太后也没有追究,而是转过身去,示意二人自行退下。
宋安瑜与宋宁瑾相视一眼,恍若劫后余生,相扶而出。按着原路出了永安宫,又行来轿辇,这才出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