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独自步入殿内,且看玉婕立在西暖阁的门外,先向她行了礼,然后缓缓推开门。走近玉婕,皇后低声问道:“叶邈来过了吗?”
玉婕点头,“娘娘请。”
伴随漆门关闭的幽幽声,皇后透过镂雕龙腾山海木屏,瞧烨帝立在御案前挥毫泼墨。
悄声走到烨帝面前,皇后轻轻地说:“臣妾,请陛下圣安。”
烨帝也不抬头,只道:“成韵,快来看朕的字写得如何?”
皇后近前,见案上平铺着白鹿纸,上书“求仁而得仁”五个大字,莞尔道:“陛下的笔下风雅,颇有颜鲁公点画净媚之神韵。”
“颜体端庄阳刚,朕自小临摹,却依旧望尘莫及。”
“陛下书法自成一体,堪称一绝,若还以此妄自菲薄,实在是羞煞众生。”
“在名冠九州的才女面前,朕又岂敢称绝。”
说着烨帝更换新的纸张,将置于岫玉笔山上的湖笔拿起,示意皇后,“许久不见你的墨宝,快快写来。”
皇后推辞,“臣妾学的是柳体,并不会颜体。”
“颜筋柳骨,皆为楷模,你就写柳体吧。”
皇后将手炉放在一旁,挽起舒袖,接过笔,蘸了蘸墨汁,将笔尖放进岫玉荷叶锦鲤笔舔之后,却停手了。
忽而抬头冲烨帝盈盈一笑,“臣妾久不习字,竟不会舔笔了,还请陛下帮忙,以免斩卷。”
烨帝欣然答应,主动伸手将皇后揽在怀中,然后握住她执笔的手,熟练地将笔尖的墨抹匀,另一只手把镇纸调整在合适位置,“朕教你写颜体吧。”
“好。”
二人同时俯身,烨帝的右手带着皇后的右手,写下一横一撇一竖一点。
“习字修身养性,是最好的消遣。”烨帝拥皇后在怀,紧贴在她耳边细语,“当然,不比你诵经清净。”
“佛法静心。”说着,皇后感觉到烨帝的手不再用力,便凭自己的意愿,带着他的手写下了一个柳体字。
写罢,烨帝放开手,站直身上前一步与皇后并肩,毫不避讳地问:“当真不是老三自己的主意吗?”
皇后欠身,将笔复置在笔山上,“陛下以为呢?”
“朕倒不知他何时学会了这些。”
“有道是兔子急了会咬人,更何况他是生长于这紫微宫,自幼耳濡目染,也能自学成才。”
“可若真是这样,朕越觉得他是个可塑之才,可堪辅国大任。”
“但臣妾想求陛下放过他。”
“你难道不想让朕把亏欠的一切弥补给他吗?”
“既然陛下终于肯放下心结怜悯于他,但求陛下任他一生逍遥,不再给他额外的枷锁。”
“所以,朕猜得没错,还是昕儿的主意,至于你,也只是替她周全而已。”
上次宁妃挑拨离间,让景明得知了宸妃的事,触及了烨帝逆鳞。回宫后,烨帝又从景昕手里要到了其他信息,才终于知道景晔对景明都做了什么。
借此机会,皇后为了一击即中,才肯出手。昨夜,就是皇后主动请烨帝去有凤来仪的。
李正德和宁妃母家沾着亲,没少替宁妃做事,烨帝早已对他心怀芥蒂,所以昨夜故意支开他去太微宫等消息,这才将整件事瞒了一夜,打宁妃一个措手不及。
所以说,这一切表面上是景明以为的计划顺利实施,但根本上,其实是烨帝和皇后以各自角度利用莲心而作的配合,形成了看似是巧合的闭环。
只是,皇后并不打算让烨帝知道全部细节,而烨帝也低估了景明。不过,皇后倒庆幸烨帝如此看待景明。
皇后慢慢放下卷起的舒袖,淡淡地问:“事到如今,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景晔和莲心?”
“既然莲心有孕,便先留下吧,等平安生下孩子再定。至于老四......”
烨帝停顿了一下,低眼看皇后两眼目视前方,嘴角衔着笑,两手相叠放于胸前,优雅地像一尊菩萨,仿佛看尽浮世,却不染纤尘。
“朕已命人整修天市宫的潜邸,年后,遣他出紫微宫。”
皇后面不改色,又问:“那宁妃呢?”
“她已多次恳求朕为老四选妃,朕想问问你的意见。”
“四殿下的确已到婚配的年纪。”
“那就有劳你操持了。”
皇后心中毫无波澜,拿起手炉,行礼道:“既然陛下已安排妥当,那臣妾先行告退。”
看皇后头也不回往外走,烨帝收起戏谑之心,忍不住喊道:“成韵!”
未想皇后当即停住脚,烨帝却欲言又止。
皇后也不回头,却主动开口问他,“陛下还有何吩咐?”
“寻个机会,把塔娜郡主送出宫吧。”
只看皇后蓦然回首,一如亭立白莲,清冷淡雅。
大概是夫妻之间的心有灵犀,皇后与烨帝对视一眼,便了然于胸。
见她不语,烨帝又道:“朕晚上去有凤来仪。”
皇后眼眉一弯,“好。”
西暖阁的门重重合上的声音像无形的手掌,狠狠地抽打在烨帝脸上,低眼看纸上格格不入的“不怨”二字。
他拿起叶邈放在案上的小匣子,在打开的过程中,双手不自觉地颤抖,脑海里回想起叶邈的话。
“启禀陛下,经检验,此物乃滇地奇毒——恸情!”
不觉间,那梦寐之中的面容出现在眼前,“九郎,情之切,恸之深。以我之爱,送你以香。”
烨帝恍然失神,腿软无力,跌坐在龙椅上。
“妹妹回去吧。”
猝然听到皇后的声音,宁妃一怔,抬头看皇后正站在月台之上看她,不禁质问:“臣妾在此求见陛下,并不妨碍娘娘吧。”
“自然,无碍。”
“那娘娘为何要臣妾回去?”
“妹妹已然跪了半日,这天寒地冻的,本宫也是怕妹妹身子受不住。”
“多谢娘娘关心,臣妾不冷。臣妾难得可以到御前来,还请娘娘宽恩,给臣妾这个机会。”
“妹妹既如此相求,本宫自然不再相劝。只是本宫要提醒妹妹,妹妹若是因此感染风寒,怕是更不便到御前来了。”
“娘娘大恩,臣妾没齿难忘。”
“对了,可要恭喜妹妹了。”
“臣妾何喜之有?”
“陛下恩准,许四殿下选妻,建府出宫。”
宁妃震惊不已,“什么?”
“如此大喜,本宫也没什么好东西赏给妹妹,”皇后仍一副端庄模样,“自明日起,妹妹的绿头牌就重新挂上吧!”
莲心的事,始料未及。骤然得知她有孕,于凌芸而言,可谓当头一棒,五雷轰顶。
因为此前先后经司药司常侍、太医院御医和玉娟三人之手,皆确认她无妊娠,凌芸还庆幸不已,景明不必背负强加给他的责任,就不算完全落入景晔的圈套之中。
怎知,事与愿违,百密一疏。莲心和景晔竟这般胆大妄为,可怎么就在眼皮子底下出了问题?
凌芸实在想不明白,花晨月夕前后门都安排了上夜的宫人,景晔也很久没有露面,莲心几乎足不出户,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让他们钻了空子?
虽然事发突然,但有了上一次的经验之后,震惊之余,凌芸并不只是伤心,而是很快接受了事实,更没有想过多无谓地埋怨莲心,她所想的是面对如今的情形,她和景明应该如何处理与解决。
现在可以肯定的是,烨帝能撞见景晔绝对不是巧合,但是纵观烨帝对景晔一贯的溺爱,他是否会真的狠下心严惩景晔呢?
相比以往,面对这种挑衅,景明必会暴跳如雷,可这一次他却显得淡定很多,似乎比自己早知情。
苦思无果,凌芸想要去寻景明,问个究竟。
豁然掀开棉门帘,却见景明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惊得凌芸愣在原地。
景明察觉到身后有声音,回头只瞧是凌芸,她一脚踩在门槛外,另一脚踩在门槛里,打着帘子瞪眼看他,“芸、芸儿?”
景明急忙站起身,想走到凌芸跟前,哪知他刚一迈步,却一脚踩空,整个人跌了下去,“哎呀!”
凌芸吓得跑过去扶他,“景明小心!”
还好凌芸眼疾手快,伸手抓住了景明扬起的手,拉住他不至于磕到脑袋。
凌芸使劲扯着景明的手臂,想要把他拽起来,“快,起来看看,有没有伤到哪里?”
“没、没事!我没事!”景明手脚并用爬起来。
“摔疼了吧?”凌芸紧张地问。
“不疼,就脚蹲了一下而已。”
景明由着凌芸给他拍打身上的泥土,趁机打量她的神色,竟瞧不出什么异样来。
看着景明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想来他是真的没事,凌芸忍不住伸手打了他一下,嗔怪道:“大冷天的,在门口坐着算怎么回事,叫人看去,以为我给你气受了呢。”
“我这不是没脸见你嘛,怕你伤心难过,不敢上前。”说着景明一把搂住凌芸,“还以为你会哭呢。”
“都已经这样了,哭还有什么用!上次我就做好心理准备了!”
凌芸没好气地推开景明,“怪冷的,别贫了!进去说话!”说着扭头往屋里走。
景明故作开心,紧跟着凌芸的脚步,“好嘞!”
行至暖阁,凌芸回头,双手抱臂,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质问景明,“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景明一眼就识破凌芸这架势是想诈他,便一脸无辜,佯装不知,“什么怎么回事?”
“别装了,今日之事,你敢说你事先毫不知情吗?”
“不敢。”景明吃瘪,跟那霜打了的茄子似的。
“那就老实交代了吧。”说着凌芸坐在圆桌前,自顾自地给自己倒水。
“我昨晚从皇极殿回来的时候,父皇就告诉我,他在这里逮到了景晔。”
凌芸神色未改,拿起杯,抿了一口茶水,又问:“还有呢?”
景明的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没有了。”
凌芸差点被这口水呛到,惊道:“这就没有了?”
“莲心怀孕,我哪里会提前知道嘛。”
“可是,正因如此,你今天怎么这么淡定啊?换作往常,你早就冲出去找景晔算账了!”
“我不是和你说过了嘛,母后说她会管莲心的事,所以此事,自然也会由她亲自处理,我只能坐等结果。”
“你真的很反常哎!”
凌芸起身,走到景明身前,与他对视,“景晔如此骑到你头上,你竟然能泰然处之?”
“那你说,我现在又能做什么呢?”
面对凌芸的咄咄逼问,景明满心忐忑,可他不敢在她显露分毫,怕她多心,只能对她扮笑脸。
“你真的什么都不想做?”
“当然不是,我现在很想去奉先宫暴打景晔,让他一直心术不正,利用我试探父皇的耐性!”
避开凌芸怀疑的目光,景明一边说着一边踱步,“我还想立马让莲心离开咱们家!她怀孕不要紧,但她怀的却是景晔的孩子!凭什么我要替他养孩子!我只能养自己的孩子!”
凌芸拍案而起,嚷道:“怎么,你还希望莲心怀的是你的孩子啊!”
万没想到凌芸会如此接话,景明顿时笑疯了,伸手捧着凌芸的头,两手揉着她的脸蛋,“你这脑袋里一天天都在想什么啊?”
“笑什么啊!你居然还笑得出来?”
“怎么了嘛?”景明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看景明如此不当回事,凌芸一把推开他,怒不可遏道:“难道外头的人不都这么想吗?你的妾室,怀的难道不该是你的孩子吗?要是被人知道不是,岂不是要笑掉大牙!你腆着脸笑什么啊?这是什么光荣的事情吗!”
笑容僵在景明的嘴角,他被凌芸骂得哑口无言。
凌芸叹着气,坐回圆凳上,“既然父皇和母后都已知情,自然是要给咱们一个说法的,以你对父皇的了解,你觉得,他会怎么处置景晔和莲心。”
“不要对他抱多大的期待,他应该不会对景晔下手太狠的。至于莲心,”景明觑着凌芸,弱弱道:“八成是去母留子吧。”
一语惊心,凌芸倒吸一口气,嫁给景明一年多,同他经历了这么多变故,她也明白,在这紫微宫里,每日都上演着腥风血雨,她已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可怜莲心,还有没有必要感慨天家无情。
星罗棋布,棋逢对手。举棋若定,棋高一着;举棋不定,累棋之危。
她同景明身在棋局,早已由不得他们自己做主了。
看凌芸两眼发直,久久不言,吓得景明冲上前去,慌张地问她:“芸儿,你怎么了?”
凌芸恍然回过神,看景明在她身边单膝跪地,一脸紧张地盯着她,情不自禁地俯下身拥进景明的怀里,“没事,我没事,景明。”
顺势抱紧凌芸,景明温言安慰她,“你还是不忍心的对不对。”
“嗯。”凌芸点了点头,她真的是无法接受这种处置方式。
“她这不算是什么十恶不赦之罪吧,撵她出去就好了啊,为什么要她的命呢?怎么景晔的命就金贵,她就活该轻贱吗?”
“在这宫里,人生来就有贵贱之分,弱势永远都是替强势的挡灾,杀鸡儆猴,以儆效尤一向如此。”
“这就是我不喜欢这里的原因!外婆从小就教导我们,人生来可能会分三六九等,但生命都珍贵的,不该随便冤枉一个好人,更不该轻易放过一个坏人,为何就不能不偏不倚地惩罚犯错的人,非要那么残忍地对待弱者,就因为他们地位卑贱吗?”
“人世就是这样不公,不论身份地位,你看我,还不知道吗?”
凌芸离开景明的怀抱,两眼怜爱地看着他的面容,“我知道,你从小遭受了太多的冷嘲热讽,所以我们更要坚定意志,不要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看凌芸慷慨激昂地表达着自己的理想,景明内心却在滴血。
只听凌芸又道:“希望我们身在泥潭仍能守住底线,永远不做那种令人不齿的事情!”
他勉强对着凌芸点头答应,害怕她察觉出自己神情有异,一手将她拉入怀中,紧紧地抱着她,贴在她耳边轻轻道:“不管怎样,请永远相信我好吗,我们永远做彼此的依靠好吗?”
凌芸有些晃不过神来,傻傻地问景明,“你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因为一切为时已晚,他再也不是她心中纯粹的少年了。太多的人事缠绕着他们,他若不适时反击,他们会无法在紫微宫里立足。
命运注定他们会走上一条看不见方向的不归路,但他发誓,他定会拼尽全力护她周全。
“没什么。”
感觉到凌芸想要推开他,景明直接拽着她跟他一起坐在地上,更加用力抱住她,他不想让她发现他眼中的慌乱。
景明的不安无措,凌芸完全能感受到。
想他从前孑然一身、踽踽独行,性格乖戾,却品行端正,实在难得可贵。
在晦暗之中衍生出的执念,没有使他心怀忿恨、寻衅报复,反而让他矢志不渝,实属万幸。
她顺着他的意思,温言安慰,“好,我信你,永远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