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给行政部门打个电话问问是怎么一回事,你站在这不许走。”萨拉斯先生的膀子像一座山,颇具威严地指了指她。
你打电话也问不出来的,如果你要打给那个只在乎自己退休金的行政主管的话。然后你很快就会放我走。
格温把脸埋进手掌心打了个哈欠。正如她所料,萨拉斯先生想要给她个下马威的派头在电话那端碰了钉子,汹汹气势如同撞上了防波堤的潮水,转瞬就碎成了一些摸不着头脑的问题“不能透露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她体操很好,体操好跟违反校规有什么关系?”“所以这个学生管不了了是吗?”
拿规矩压人的人碰上了含糊其辞的行政关卡,像本就难缠的羊毛线被卷进了更无章的毛线团里,绕也绕不出来。格温竖着耳朵听完,觉得该给热爱查寝工作的安保主管大叔一个台阶下了:“萨拉斯先生,我受伤了。”
她捋起了衬衫袖子,小臂上外翻的皮肉已经愈合了大半,只剩两片醒目的红肿,看起来就像普通的擦伤。
安保大叔还呆滞地攥着手机,不懂这个女生上哪把自己搞成了这样,也不知道她忽然提这个干什么。
“昨晚在体操训练的时候被器械刮伤了手臂,但学校的医疗保健室没有人值班,所以我自己出去找了点药。”女生抬起眼,碧蓝色的眼睛明亮却毫不温暖,她嘴里平静说出的一个人训练受伤、一个人出去找药的故事和她的眼睛一样孤独。
*
“你知道她吗,刚转来的新生,”室友在安保办公室门前停留了才两秒就走了,甘克匆忙追上迈尔斯的脚步,边走边回头看那扇虚掩的门,他们连个完整的对话都没听明白,“比我们高一届,不少人在暗暗地关注她,但他们推测她有社交障碍,跟谁都不太说话。”
真是新鲜。他们怎么会产生这种误解?
“我以为她很健谈。”迈尔斯想起雷暴的雨夜,那只兜帽下的废话多得快把他给埋了。她的那些反派们在被她打倒之前,要么得齐齐装备上静音耳塞要么就会被吵死。
“唔唔,是吧!”甘克双手比枪,“我也觉得她看上去就是人缘很好的那一类。不过基本信息还是知道一些的,她说她之前一直在密歇根,这个夏天父亲工作调动才转来纽约。”
“……骗鬼呢。”哪门子的密歇根?之前还说是……南非,她最初糊弄蜘蛛迈的时候编了这个版本,转头又能随口编出下一个。该死,为什么他对蜘蛛迈念叨过的那些细节记得如此清楚?
这或许也要怪蜘蛛迈,另一个世界的他的嘴跟所有蜘蛛侠们一脉相承,什么都竹筒倒豆子往外掏,如果不是还需要隐藏身份,他们一定会把自己姓甚名谁家住哪年收入多少死掉的亲戚埋哪个坟都全盘托出,只为活跃气氛。在和蜘蛛迈相处的那段短暂时间里,他曾无数次吃惊原来如果父亲没有去世的话,他可以说那么多那么多话,而且每一句和上一句都没什么逻辑关系。他对蜘蛛迈的“朋友们”也听得耳朵起茧,尤其是那个听起来就十分特别的女生。虽然这些“朋友们”对蜘蛛迈并不好——至少从他遇到蜘蛛迈时的角度而言。
尽管如此,蜘蛛迈在发现他也有涂鸦本的时候,问他可不可以借他画上几笔。蜘蛛迈的笔下仍然是这些朋友们,好像画他们的涂鸦已经成了蜘蛛迈的某种肌肉记忆,就像永远把头发剃掉半鬓的金发酷女孩画在C位那样,完全是潜意识的。
他沉默地看着蜘蛛迈画出草稿,然后看到后者恍然醒过神想撕掉那几页纸,紧接着蜘蛛迈又想起来这不是他的涂鸦本哪能乱撕,于是撕到一半的手僵在空中,仿佛把撕开的半截沿着纸张的毛裂边按回去就是没撕过一样。
“嗤。”
不知道有什么可惦记的。
甘克:“你干嘛嗤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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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餐时间,格温注意到了餐厅里贴着的返校日横幅和彩纸。手工的POP海报贴了一半,高年级的学生正搭着人字梯,试图伸手够到架空层靠近天花板的边沿,这样就能让长幅海报蔓延一整面墙了。
她都忘了还有这茬。
愿景学院的返校节向来手笔不小。或许是因为大部分能进这所学校的人都家底殷实,且PTA中的家长们又很慷慨大方(其实归功于教师们的游说),返校日当天的活动通常涵盖了从舞会、橄榄球比赛到任何学校相关人员都可以参加的pep rally,学生们在开学的第一周里几乎兴奋得连饭都不想吃。她在昨天的化学实验课上还注意到有人跟她一样在偷实验化学品,只是她是为了现搓蛛丝,而对方似乎想自制小型彩色焰火,如果排除在学校里搞土法炸弹的可能性的话。
在她的65号宇宙里,成为蜘蛛侠后的那个高二,她甚至趁着夜色偷偷帮朋友们在学校外墙挂过巨型彩灯装饰——悬挂高度之刁钻让任何一个教职工都纳闷,主管学校纪律的行政老师为了找到那个高空作业的不要命学生而悬赏了一整个月,但直到彩灯在某天夜里被悄然摘下,他们都没找到究竟是哪个艺高胆大的学生出的手。
然而在彼得去世的那个舞会后,她就再也没去过返校日活动了……甚至后来的任何一项群体活动都不再有人见到格温史黛西的身影。
“怎么样?”
她坐得很角落,看过返校日彩带后就埋头忙着用叉子叉圣女果。她闭着嘴巴咀嚼的时候腮帮子有点鼓,目光不知出神在何处,完全意识不到别人在和她搭话。
“嚓!”一支餐刀敲在她的餐盘上,紧接着是另一只叉。金属与陶瓷撞出令人耳碎的刺声,来人举起两只餐具叮叮哐哐,从玻璃杯到托盘,落下的敲击毫无节奏,宛如一场唐突乱雨。
格温吞下圣女果,按住在碗碟上摩擦出呲呲噪音的刀叉,来人真的很懂怎样挑衅一位鼓手的神经:“不是这样打的。”
圣女果最初的酸味过去了,嘴中开始泛起回甘。她去戳下一颗,但盘中央的圣女果在她的叉子落下前就被人伸手拈走了。
“在下周六之前,”栗色爆炸卷发的女生把果子投进自己的口中,刚要继续说就被酸得五官皱成一团,“啊噢,我还是很讨厌吃这个。”
格温面不改色地叉起另一颗。她盛了很多,并不是非此不可,而她人对食物的评价也没有动摇她对餐后水果的态度。
琼努力才没当着她的面吐掉果子,双臂横在胸前,似乎这样就具备了劝动这位据传有社交障碍的人士的气魄:“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来看我们的排练?返校节定在下周六,腕带乐队会有一场live,我们最近每天都在排。”
“但是你们连鼓手都还没找到。”格温又吃掉一颗果子。
“找到了呀,”琼的眉毛飞起来,抬头纹很深,“但是她还没来看过我们的排练,这可不是个好开始。”
还剩六颗圣女果,以及几片削掉外皮、切成圆形的血橙果肉。格温挑眉,琼在狡猾地模糊参观排练与答应加入乐队之间的界限,但她不打算直接点破。
“你们原来的鼓手去哪了?”
琼紧紧闭上了嘴。她鼓着眼睛盯了格温片刻,对方仍然专心致志地咀嚼着她的餐后水果,吃得快速又干净。爆炸头女生斜眼瞄了一下身后隔了两桌的另外两个女生,贝斯手在餐凳上盘着膝盖摇头,键盘手撇了撇嘴摊手。
“真让她们说对了,‘鼓手是最难搞的’,”琼笑了笑,蜜色的脸颊上雀斑聚在了一起,“你甚至问的不是我们为什么没有鼓手……可能初创乐队从一开始就没招募够人,就像我们总是缺个副吉他手那样。可你直接排除了这个可能性,你猜到了我们曾经有过一个鼓手。”
两颗眉钉上反射的光似乎能照进人的心底。
琼趴在餐桌上,这样她就和格温一样高了。她伸手把对方的托盘勾过来,格温像紧锁猎物的捕食者一般追踪而前,碧蓝色眼睛里也就映出了琼的眼睛。
“艾莉西亚·汉斯,我们原本的鼓手,上学期末的时候路过53街地铁站的时候,在一场爆炸式袭击里被烧伤了左臂,”琼想在那双蓝色的眼眸里找到什么结果,却迷失在其中,像在无边的碧海里泅游,面前的女生对听到这样的故事的反应冷静得出乎了她的意料,“出院以后,她的父母对纽约的安全再无任何信心,很快就举家搬去了西部。”
“每天都有很多人离开纽约。”相当平淡的陈述句。格温伸长了餐叉,执着地戳中了最后一颗她没来得及吃完的圣女果。
“以前不是这样的。每天都有人进入或离开,但现在却只剩下了不断离开的人,和还未离开但急于逃离此地的人。”
“所以格温,逆着人流到达这个地方的你,真的很特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