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确实让我太刮目相看了,徘徊者,”蜘蛛侠的声音滞涩而干冷,她退了两步,但还顾及着在场者的情绪,低头跟烧炭幸存者们语速很快地嘀咕了一通,试图临时撇清关系,“我跟他也不完全是一伙的!”也不管那些人听不听得进去。
她让吉克把在场人的姓名和地址都记下来:“我会留意你们的状态——至少别试图在今晚离开这里之后就近找个天台往下跳,我一捞一个准。”
来救他的两个义警当着他们的面闹了不愉快。吉克一溜烟从暖气片上蹦下来,埋头让干啥干啥,直觉告诉他绝不应该掺和到这场交流中。
徘徊者对她的反应并不意外,望向窗边:“随便你。”
吉克登记信息的时候,那圈自杀未遂的人们很少有愿意透露自己是谁的,然而吉克记得他们讲的故事,还有那些故事中透露出来的碎片式的个人信息。
“别记我的。”自杀未遂的人们表情万万千,有些人看起来松了一口气,有些人则反应全无,不知是全然麻木还是刚才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尚未来得及消化,而有人看到吉克靠近,伸手拍掉了他打字的手机。屏幕在这个断了电的旧房间里亮得很刺眼。
“一个多管闲事,”落魄艺术家看到吉克已经记录下她的住址,嘲弄地看了一眼蜘蛛侠,又翻眼瞟向徘徊者,“另一个冷血无情。”
吉克捡起手机,压低声音不认同道:“救也不行不救也不行,怎么正话反话都让你说了。那还能怎么样嘛?”
艺术家看向房间的一角,那个被第二次救下来的流浪汉已经缩成了一团,明明他还在呼吸,看起来却像块了无生机的石头。
“傲慢极了,你们这些义警,”艺术家的声音抬高了些,让两名蜘蛛侠和徘徊者都听清楚,事实上她的话不扬声前在这个气氛里也清晰可闻,“仗着自己身手不凡就强行做自己认为对的事……你们有什么权利干预我们想死还是想活?当着弱者的面说不救是一种傲慢,无视弱者的意愿非让他活无非又是另一种傲慢。”
蜘蛛侠的大眼眶重新缩放了几次,像个程序出了错的机器人。然后她又退了两步,到了门边,与不论徘徊者还是其他人都拉开了距离。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可是我刚把你从烧炭室里弄出来。我还救了差点开枪自杀的……”
“Who asked for it?”艺术家扯了扯嘴角,重复,“谁求你们救了?”
“你看,”徘徊者斜倚在窗边,越过房间里的所有人与那双玫红色边框包裹着的情绪眼,紫色的火焰在对方的眼中灼灼跳跃,“我说了,自杀者是例外。你在做无用功。”
*
两个蒙面人在警察到达时默契地跳出了房间。吉克报警时不仅提及了有教唆他自杀嫌疑的那个男人,还直接把整个相约自杀小组的存在都捅上去了,整个片区呼啦啦来了四辆警车,这间旧工厂在废弃之后头一次人声鼎沸到仿佛重新接了订单、正在连夜烧锅炉重启流水线的程度。
格温贴在钟楼的墙上,推开了下半边面罩大口呼吸。向下摸索,钟楼的腰部有一个已经锁上的观景台,她落上去,双腿勾着观景台雕着羊角花纹的栏杆,膝弯拍上去的时候铁锈的碎片扑簌簌往下掉。
然后她脱下了整张面罩,扔在观景台满是灰与泥的地上。
“你现在要是敢说一句话打扰我思考,揍你没商量。”
徘徊者抓着钟楼顶延伸出来的边缘,望向那个弓起来的背影。她在扮演蜘蛛侠这个角色时语气总是松快的,他还是头一次在她穿着战服时听到这种豹子般凶狠的发话。
今晚发生太多意外了,几乎事事都不如他们所想。任他倒回到一小时前他们还在这座钟楼顶端对话时,他绝对无法预料事情会这样发展。
但他还是开口了:“我刚成为徘徊者那几天碰见了一位女士,她母亲意外死于燃气管道泄漏的一氧化碳中毒。我遇到女士的时候她正和公寓管理员起争执,管理员坚持说管道尚未修复,任何人都不得进入公寓,否则面临爆炸的风险。但她一意孤行,甚至躲开管理员从消防通道爬上去了。”
“嗵!”一团蛛丝子弹一样撞过来,徘徊者挥爪一拨,把它像毛线团一样扔了回去。
“身为义警,我决定把她从危险的公寓里赶出去。但她求我说,那是她从小和母亲一起租住的地方,工作之后她搬去了离公司更近的公寓,没想到那就成了永久的离别。现在她回来,只是想躺在那个和母亲一起生活的小公寓里再睡上一觉。”
蜘蛛侠没有像她说的那样冲上来揍他:“然后呢,你像现在一样,拉着个死鱼眼说管她去死?”
迈尔斯:“那个时候我也才刚失去父亲。”
“我很没经验,既然劝不走她,就没再强求。我在窗外陪了她一整夜,如果有危险还来得及把她拽出来,就这样一直守到清晨她平安离开。”
格温:“嗯。”
故事还没结束。
“但是我们分别以后,那个女士在她自己租住的公寓里开燃气自杀了。”
迈尔斯说起故事时情绪起伏不大,但声音里似乎压抑着某些涌动的事物:“而且后来我才听说,就在我守在那位女士窗外的当夜,附近街区有个新移民死于抢劫。如果我没有守在那,曾经完全有机会救他。”
“所以我明白了。既然我并非无所不能,那么有的人可以救,有些人不必救。”
“这么说确实很傲慢,却也是不得为之。”
*
“所以那些关于徘徊者的报道说的是对的,这就是你在40号码头爆炸时见死不救的原因?”格温反唇相讥,她原本以为那位住院的幸存者所言只是某个误会,又或是对义警需要尽善尽美的苛求而已。
迈尔斯报以沉默。
格温头一次听迈尔斯说起这样的故事。这甚至可以算得上徘徊者迈尔斯第一次向她敞开胸怀——他们并肩抵御神秘客的突袭时他没有敞开,被关在警局里的漫漫长夜他没有敞开,收拾完犀牛人之后那个介绍敌情的夜里他也没有敞开。
他总是拒绝或接受提议的那个人。他不解释,或许是吝于解释,又或者他知道一旦开始解释,他的过往就开了口子,那些闪烁着微光的晦暗过去就会倾泻而出,但他原本并不打算与人分享这些过往。心门一旦敞开,一个人就容易变得不可审视,毕竟太多不美好的残酷细节都会毕露无遗。
身后的钟楼里,机械齿轮几十年复一日的咬合与走针的声响如同血脉流淌。格温听着颇有节律的噪声,地上的伏风卷过工厂皲裂的空地,从几束一米多高的野草叶片上升起来,带来陈旧又新鲜的气息。
她决定用自己的一段过往来回敬他的过往。
格温仰起头吸了一口气:“在我自己的宇宙,我曾经救过一个自杀的大学生,15次。”
“在河边,在树林里,在她开着天然气的时候,在她把枪对准自己的眉心时,在学校天台上,在日料店后厨,在药店对面,在铁轨旁……”
“她有一次哭着求我让她死还不成吗。”
“我知道她很痛苦,但我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救她,因为我的使命如此,”眼睛似乎有点烫,阖上眼时更烫了,像过度疲劳后眨进了一滴刺激的眼药水,总之有些火辣,“我的能力是为了救人而存在的,我不能明明有机会,却眼睁睁地看着一条生命的流逝。”
“她说,那她找个好地方藏起来再死,这样我就看不到她,也不用面临这样的两难了。但实在太不巧,我偏偏每次都能找到她,像在玩一场她永远都赢不了的捉迷藏。”格温的话说到这里,有了个短暂的小停顿。
迈尔斯:“后来她怎么样了?”
“她不自杀啦,”少女笑了,笑声很轻,听起来并不快乐,更像一个人在面对无从可解的乱麻时从喉咙里咳出来的自我打趣,“她自杀是因为发现世界无趣又重复,她没有任何目标。但她已经找到了新的目标。”
“那就是赢过我。”
“有用么?我不知道啊,但我知道至少对有一些人来说,最坏的时候是可以跨过去的。如果能帮到这一部分人,应该也不算在做无用功。”
格温双腿挂着栏杆,向观景台里后仰倒下去,抬手捡起了面罩,拍去上面的灰。月光描绘过她战服下流畅的肌肉线条,她就着那个下腰的姿势松开了双腿,脚尖划过半空,在平台上一个后滚站了起来。
这套刁钻的动作仿佛只是她信手拈来的日常。她继续说话,连气息都没乱:“你要一直像个圆规一样挂在屋顶,还是下来换个正常姿势说话?”
好像她平时说话的姿势就多正常似的。
徘徊者从屋檐上跳了下来,他落到栏杆上时没开喷气装置作为缓冲,比蜘蛛侠重得多。老旧的栏杆不堪地发出咔嚓的裂声,羊角形的栏杆花纹被撅下来一个角。
他们在钟楼的露台上认真对视,重新认识彼此。
格温哂笑着抬了抬唇角:“我知道当自己的能力比别人强大得多的时候,强迫不想活了的人继续活就是傲慢,是一种忽略他们所处生活的完整图景、以好为名的暴力。”事实上她很欣赏这么说出来的那位艺术家,可惜时机不巧命运不佳,她们相逢的场景也太糟糕了些。
“但我没办法做到什么都不做。”
她听起来有点累了,只有一点点。
迈尔斯知道她没说出口的是什么。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他知道这句屁话,每一个蜘蛛侠都因为这句话而不知劳碌地奔波,蜘蛛迈也是,格温也是。
他解开了面罩,声音不再通过硬质面罩内部的传声机制过滤,听起来柔和了一些:“但你不可能救得了所有人。”
“在我的能力范围内,我会尽可能救。”她并未退让。
迈尔斯:“看来在这个问题上我们是没法达成一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