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温头顶的实验室灯光疏疏地变暗了。明明是以按压开关控制的白炽灯,此刻却忽然像多了一颗可控制明暗的调节旋钮,而旋钮内旋了一半。灯管里涌动着的不稳定电流化成了光的脉冲,整栋建筑似乎变成了活的兽物,而她正处在兽的体内,观察着它血液的流向。
脸上的口罩松紧带刚刚断了一根,她用蛛丝搓成的短绳在脑后重新打结,固定在马尾上,尔后仰头望去——在她的斜上方,长方形的规整运输管道口明晃晃地敞着,用来封闭出入口的罩盖已经被她卸掉了螺丝拆下,沉沉地躺在脚边。
白炽灯继续闪了闪,仿佛一个信号。
迈尔斯开始行动了。他的目标是实验场近高处的一台记录数据的电脑,从电梯迈出时并无半英寸平地作为支点,要到达彼处他需要踏过无垠的深空。
格温进入了深邃的迷宫。方形的运输管道狭长而没有尽头,后脑勺的兜帽蹭着管道中的轨道。她深吸一口气,尽量舒展开身体,五指牢牢地吸附在管道的金属立壁上,像嵌进了隐形的岩缝中。
他利用货梯内的有限距离做了一次短暂的助跑,先将自己甩到了墙上拆卸下来的半根备用聚合物上,那是章鱼触肢制造中相当基础的一段,就像蚯蚓躯体上重复环带中的一截。他没有在聚合物上久留,双臂一撑将自己翻了过去,自前方壁面延伸而出的臂架上借力横着跑了几步,盘旋上行。
她把口罩拉到了下巴。管道完全不透风,她如同一只壁虎飞快地越过拐角坚定爬行。之前雷诺给她的地图在脑海中倏地点亮,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身下此刻是哪间实验室,下一刻将穿过哪扇隔温层,再钻进哪条走廊的天花板。
他注意到这些伸缩臂架的位置并不交叠,彼此之间的间隔也很难仅仅依靠惯性抛接身体来跨越。然而他早就做好了准备,电流自指尖迸发的那刻,他头顶与面前那些原本处于关闭状态的臂架嗡嗡地动了起来,如同建筑工地为了传递货物而嫁接临时的桥梁。他就像一颗大号电池,而所有的伸缩支架在蓄电的威压下调整了角度,伸长或缩短。
她到达了当初地图中标明的位置,而这时她已经结束了攀登并顺着岔开的管道下滑了很久,最后双手定在管道两侧,足尖向下一踹,罩盖哐地落在正下方的办公桌上,新鲜的空气与明亮的灯光汹涌地包裹了她。
他将这些凌空伸出的臂架当成了跑酷者的室内竞技场,肩滚落地后铲滑到了另一根臂架的最尖端,再借助一盏悬空的离心机基座反身蹬跳几级。臂架无处接济之地他便腾空一滚,下坠时身下绽开一朵巨大的电花,如同此地凭空打出了一道雷,而惊雷托着他向上送——
她用小拇指勾着戴回口罩,自管道中跃出时就已经看到了房间门禁上的四个悬空按钮,按钮之间的间距甚至超过了正常人的臂展,但那对蛛丝来说也不成问题。她迅速计算并调整好了角度,转体空翻后将自己的身体朝按钮上一撞,同时向够不着的那处按钮扔出了手中团好的蛛丝球。
他看到了一个用来打开防护罩的按钮,但并不打算在彼处停留,只在把自己的身体向上抛举时扫了它一下,力度已经足够。
她打量着第二道门禁,意识到这四个按钮的长按起始时间竟然设置了时差。并且这道门禁前有一条临时会议用的长桌,有些高,但影响不大——她在平衡木这个项目上的成绩还挺不错的。
他三两下撬开了电脑主机(蜘蛛迈曾经语重心长地嘱咐他偷电脑的时候不要偷显示器,但他对这个建议很莫名——谁会想偷显示器?),双手抚上主板的连接处。计算机原本还在运行,而此时屏幕陡然熄灭,主板周边炸开了一圈蓝白的电火花,其余的元件顷刻烧得漆黑。
她打开了下一道门禁。
他卸下了主板。
她伸手去触碰重重门禁的房间内,那颗装载着重要文件的微缩硬盘时,头顶的灯又蓦地一闪。
格温没有抬头,眉峰挑了挑。她想他大概已经得手了。
迈尔斯用背带将主板固定在背上后折返。他很难得知楼下的动静,但章鱼生物科技的其他警卫似乎仍循着既定路线照常巡逻,对大楼内的失窃一无所知。他想她大概也已经得手了。
*
格温的手自硬盘上拂过。
她改主意了。她并不是乖训的服从者,芭蕾舞者或许会在雷诺的要求下默默执行而从不横生枝节,但格温·史黛西却从不是个在对领导者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就安于听命的人,就像米格尔最终也左右不了她的意志,她骨子里蹿动着的全是和霍比·布朗一拍而合的反叛基因。
时间还很多。她到达得远比雷诺预估的早,完全足够她在取下那只硬盘前扫一眼内容目录。
*
硬盘在雷诺的怀里晃出铛铛的声响。芭蕾舞者把巴掌大的微缩硬盘越过围墙扔来时,他刚刚从G的手上接过了那块文件夹大小的电脑主板,除此之外他腋下还夹着其他人从各处分别取来的纸质文件或电子载体,手忙脚乱得像只刚褪了雏绒的企鹅。
“呼……”他抬头,连帽衫身影紧随着硬盘跳下了围墙。她落地很稳,连重心都没有下坠分毫,这应当是体操训练后的职业素养,其他的跑酷者有时为了保持平衡,从极高处强行落地时多少都会有减缓冲击的个人小习惯,而她毫无多余动作。
雷诺确认这些文件上的物理编号与他打听到的相符,向他们点了个头,所有人立刻摁着口罩向远离园区的方向拔腿狂奔,身后章鱼生物科技的园区里警笛大噪。
“都怪你,冲锋衣,”短裤男边跑边骂,“我们连文件都拿到了你居然在撤离的时候触发了监控!”
“还不如这个新来的。”前特种兵看了一眼手表显示的突发新闻,上面说奥克塔维斯女士在十分钟前怒气冲冲地坐车离开了霍博肯,似乎遇上了需要处理的紧急事态。
“那当然,我上高低杠的时候从来不打杠的。”连帽衫女生跟在队伍最后,始终没有掉队,还有闲心插嘴他们的对话。
G的沉默一如既往。他们很快到达了跑酷小队约定解散的地点,毕竟集体遵循相同的路线逃命风险过大,而脱离章鱼生物科技园区所在的控制范围后,他们各自隐入大街小巷比聚在一起互相照应来得安全太多。
而G在分别时多留了一会儿。他目送着跑酷小队的其他人离去,就连那个拖拖拉拉的连帽衫姑娘也消失在了街尾,他才转过头来面对雷诺。
后者在与他相处时总带着些看后辈的感情:“你们今天做得很好,尤其是你,G,我原本只是听说过那个地方……”
“你能告诉我你打算将这些文件托付给谁么?”G静静地盯着他,这处解散地附近有家Fairway,早就打了烊,但它绿色的塑料印刷招牌边上挂着两颗硕大的万圣节南瓜装饰,映在G的眼睛里时便成了两星橘色的亮斑。
“什么?”雷诺故作茫然。
“诉讼,还是媒体?”G没有配合他的反应,向下追问,“你如何确认这个人可信,能保证这些来之不易的文件不会落进错误的手中,进而牵连今晚行动的所有人?”
雷诺收起了矫作的表情。
“我们冒着生命危险取来了这些文件,总该确认它被交到了可靠的人手中。我想作为经手这些证据的人员之一,对这个人的名字我有知情权,”G说出的每个词于他都像敲钟的槌,“那些跑酷团队的战友可以无条件信任你作出的理想承诺而不问细节,但我并不是你的队员。”
“我知道你不愿透露详细计划的初衷是为了保护行动的参与者——大家连彼此的名字都不了解,对文件内容和用途知道得越少自然越安全。而他们之前跟着你参与过太多反邪恶六人组的行动,并不会怀疑你的立场,你说要取文件他们便遵命执行。但今晚的这次行动和以往都不同,它是你做过最大胆又疯狂的计划。”
“你打算证明章鱼生物科技和章鱼博士发动的那些袭击事件的关系,迫使态度暧昧的那些决策者们不得不回应,瓦解渐进派公司的合法性,甚至试图促使决策者们动员之前一直保持休眠状态、对纽约发生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军事力量。”据他所知,目前被调动起来应对邪恶六人组的除了纽约警察之外就只有特勤部门,而或许真正能与邪恶六人组实力抗衡的武力,却因为“公民权利”的考虑而从未在这类事务中被正式提起过。
雷诺被两星熠熠的橘色光点注视得脸颊发烫。他抱着那堆文件的肩膀松弛下来,欣慰地叹:“你是真的长大了,G。”
雷诺惊奇地看着眼前的少年:“你在跟着我们练跑酷的那几个月里说的所有话加起来,都没有今晚多。”他或许小看过这个少年,在见到后者在跑酷上的天份与压榨自我般对极致的追求之后,他就再也没讲对方当做小孩看待。然而即便有了无数先验的印象与成熟的心理准备,这个少年问出的话还是令他心惊。
雷诺同许多并不愚笨的人们一早就意识到了,纽约遇到的问题并不是邪恶六人组猖獗而无人制约那么简单。除了那些浮于明面的破坏、对抗与重建,这些野蛮生长的犯罪活动还透着重重疑点。
“制霸纽约的超级恶棍可以藏起来,他们的公司却不会插翅而飞,这原本应该是他们的软肋来着,”他解释了自己组织这次行动的初衷,与迈尔斯和格温之前猜测的无差,“然而我们明明知道这些公司受谁控制,执法部门却永远只追着邪恶六人组本人团团转,从来没打过公司的主意,理由是什么‘缺乏发起调查的初步证据’。就像皇帝穿着新衣裸露着肚皮却没人喊得出声,”雷诺舔了舔虎牙,“好啊,那我就把证据送到他们的鼻子下。”
G不置可否:“你很可能不是第一个想到这么做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但此前渐进派的三家企业却从未经受任何调查,仿佛所有揣测其嫌疑的指控都是空穴来风。公司毫发无伤,而商业研发与市场开拓却蒸蒸日上。
“这就是我不想告诉你们的原因,”雷诺摇了摇头,他明白G的意思,“可能依旧是一次无谓的挣扎。如果我交出去的文件激不起任何波澜,那么接下来等待我的就会是章鱼博士的报复……也只报复得了我一个。虽然这样会证明许多人的猜疑是对的——有更强大的力量在纵容邪恶六人组,甚至在为他们扫清障碍。”
这也是他和跑酷小队中的成员们无言的交换。他们贡献配合与跑酷技巧,以知情权交换自己的安全,而雷诺作为制定计划的那个人需要在行动失败后扛下一切。
“没办法啊,”雷诺耸耸肩苦笑,“普通人的奋力一搏也就是如此了,我们也不甘心想要反抗的,总不能真的什么都交托给超级英雄来办吧?”只是反抗就会有牺牲。
“我不害怕牺牲,”G坚持,“我对被报复没有畏惧,更想知道那股更强的力量来自于何方。况且你只需要告诉我你打算将这些文件交给哪一方力量,检察官、特勤部门还是媒体?”
雷诺提起气,又抒下了胸膛。他意识到这个少年的无畏是真的。他差点忘记了面前的人并不是那些会顾虑风险寻求保障的普通人,而是那个不要命的G。
他呼出一口气:“严格来说,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