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正的年俸加冰炭孝敬只有一千二百余两,公中分红能摊四千两,每年单清客一项就开支六千两上下,加上房里姨娘丫鬟小厮的月钱份利和古玩字画的花费,花到小两万算是合宜了。
黄氏的花费不大,倘若不论手下陪房挖的墙脚,琴思月龙汐必然认为她和张夫人是一类人。丹琦的嫁妆本该公中出,她是嫡女,少说有一万两银子压箱底,这几年黄氏以打点为名陆续支取了两万多两公银,琴思月龙汐自不会由着她填坑。
要命的是顾不梵,将顾不难顾琛因受克扣省下的放他身上都不够。巩二等人心想:不怪拿你下手了,看着挺文弱的公子哥儿,花销竟大过有纱帽的炼二爷,委实有些说不过去。
冯大小心翼翼地问:“老太太房里”
琴思月龙汐答道:“老太太院里都算公支,她贴补给各房的东西才算私费。”
“嗻。”冯大松一口气,他算是有交代了。
琴思月龙汐吩咐:“不梵房里的事儿由冯大家的督办。”
冯大媳妇硬着头皮应承:“是。”
不梵房里的丫鬟原本受了一吓,一来仗不梵性子好,二则有暮雪挡在前头,都不很把冯大媳妇的话放在心里。
暮雪左右斟酌一番,晚上嗔怪不梵:“都怨你,平日里不珍爱东西,如今公主大奶奶来查账了,全问我们的罪过,到时候或撵或卖,自然有更好的伺候你”
不梵搂着暮雪宽慰:“是我的不对,哪里至于如此,等公主嫂子问起来我都揽自个儿身上,老太太疼我,必不会为此发落你们。”
“知道的是真,不知道的还说我们姐妹轻狂推了主子顶罪呢。”暮雪扭过头去,“我们也有不是,不该由着你糟践东西,受些罚是该当的。”
“明儿我就求老太太。”不梵曲意做小,拥住暮雪柔情许久方得入巷。
顾老太君听得不梵叙说即问张夫人:“公主真有收支清册传示?”
张夫人早有准备:“请老太太过目。”
顾老太君取了玳瑁,戴着眼镜大略浏览一遍,沉吟半晌方道:“公主办的不差,有些个家贼胡为,仗着不梵心善虚耗资财,倒是搬空府库的架势!”
黄氏原本想抱怨几句,闻说只得作罢。
顾老太君见二房的支出远过大房,并不好顺着不梵嗔怪长媳,反倒要仗居尊行代顾正一房示弱:“你二弟清正,惯于礼贤下士,又爱个古字名画,于银钱花费上太不留意。”
张夫人深知二房心思,恨不能趁未分家搬空公银,顾老太君既偏心,她也不会小性追究,因笑道:“养着清客是整个顾府的名声,字画古玩都能传家,也算不得虚费。”
顾老太君满意地点点头:“这是大家主母的风范,看的长远!”
“您过誉了。”张夫人的心里话是,万一将来分家,顾正房里的东西都不能当私房论。
顾不梵求情无果,回房后只说“老太太已然应允”,暮雪这才有些放心。
第十日,冯大媳妇亲率仆妇奉琴思月龙汐到不梵处“收账”,阖房上下这才知道惧怕。
不梵上学不在,暮雪还在雪香园陪华黎说话,余下晨露、夜霖等大小丫鬟齐声叫屈,冯大媳妇相当无语:“早十天跟你们通了信,但凡把公主放在眼里也不至于半点儿准备没有,纵使今日凑不齐赔付,好歹叫主子看到诚意,还能用心跟你们一帮奴才过不去?”
晨露是冯大之母买了来孝敬顾老太君的,平素最是机灵,见状急道:“大娘明察,我们长了几个脑袋敢把公主大奶奶的话放在身后?因不梵说求准了老太太,该在我们身上陪的亏空都用日后的月例偿还,奴婢们只当事了,这才大意了。”
若是晨露说“求了老太太不必赔付”,琴思月龙汐指定当场发作几个,听得此言遂问:“这般说来你们是不觉委屈冤枉了?”
夜霖回道:“原是奴才失职,岂有喊冤的道理?只因早前以为公主大奶奶准了奴婢们将功折罪的笨法子,这才没了周详,望公主大奶奶宽限一时,容奴才们把历年积攒拿来充抵,不够的奴才一定想法子尽快缴足。”
“不怪都说不梵房里的丫鬟胜得了寻常富户的小姐,如今看来果然不凡。”琴思月龙汐笑道,“我原要立立规矩的,被她们一跪,真是说不得什么了。”
冯大媳妇奉承:“这些丫鬟都仗主子慈善,白生一张巧嘴。”
“是人都爱听好话,我也免不了俗。”琴思月龙汐横了众丫鬟一眼,“我这人不爱拐弯抹角说话,今天就直言了。”
地上的丫鬟都磕头:“奴才躬领殿下训示。”
琴思月龙汐站起来:“不梵是老爷的亲侄子、大公子的亲从弟,别说用老国公爷的基业供养,就是这会子他有急用,需从郑国府或公主府搬了百十万银子来,我们做兄嫂的还能小气不成?可这话又说回来,正经的出钱去处我不心疼,拿着铜板丢水池就是另一回事了。”
晨露等人刚把心放下,琴思月龙汐继续道:“话说到这儿你们也明白了,大公子毕竟是太宗皇帝钦定的护国公世孙,不能让奴才拿着堂弟做幌子搬空了神龙将军府家当,我是有意发卖几个不长眼的给你们立榜样,既然都已知错,还是要从轻发落的。”
暮雪不在,夜霖和晨露都去收拾妆奁,凑了许多金玉头面来,恭敬在琴思月龙汐跟前呈了。
琴思月龙汐吩咐冯大媳妇:“她们既然识趣,今儿就不提打卖的话,这些个东西典当充公,抵减前头的折损。”
“是。”冯大媳妇指使随从婆子,“都收起来。”
恰在这时,暮雪急匆匆回来,跪在琴思月龙汐跟前告罪:“奴才不知公主奶奶驾到,罪该万死!”
琴思月龙汐冷笑道:“你与她们不同,自该有些架子。”
暮雪赶忙磕头:“奴才不敢!”
琴思月龙汐刚要说话,春兰来回:“主子,二太太来了。”
“我且料理家务,请她厢房用茶!”琴思月龙汐颇为不耐:管的什么儿子,这一屋的脂粉气!
黄氏气得差点儿厥过去:这是自己儿子的房子,竟然被人尊成了客人。
地上跪着的丫鬟两两对视,心中都想:“大奶奶真是二奶奶比不了的,这份气魄,连南安太妃都远远不及。”
暮雪从袖子里拿出一张银票双手奉上:“奴婢受老太太指派伺候不梵,如今出了这般纰漏再难推托!”
冯大媳妇接了过来呈给琴思月龙汐,琴思月龙汐展开看了下,因笑道:“好家伙,果真是财主。”
“奴婢不敢欺瞒主子。”暮雪磕头回道,“奴婢失职,专将历来主子赏赐聚拢,把散碎金银与头面衣裳拿给沐姨太太典当,姨太太仁慈,权借了奴婢五百两银子交差!”
“沐家!”琴思月龙汐浸淫宫闱多年,拔根眉毛都是空的,岂能不知沐家的算盘?只因丹琦有复位之望,沐黄氏见二房有势,愈发坚定了“二宝结缘”的想头,暮雪本为不梵房中第一得力之人,自然是列在拉拢的首要名单内的。
琴思月龙汐临走前又放狠话:“今儿这事儿放过,但丑话讲头里,以后是月月对账的,倘或赔不起损耗,我要把你们发卖折价,十个姨太太也不够分求情。”
琴思月龙汐前脚出院子,身后的丫鬟便瘫了一地,黄氏看着这番场景也说不得什么,警告两句后气呼呼地扶着陪房钟锐媳妇走了。
事情还不算完,东大院传出小道消息:公主觉得府里蛀虫不少,要在正月后抓阄从四大管家中挑一个抄捡一番,为妨弄鬼,届时把顺天府差役和人伢子一块儿叫来备用,清白的无事,万一家私多的说不清楚,就地发卖到关东去。
神龙将军府的二层主子都快被公主奶奶玩死了,琴思月龙汐还没心思筹谋两个月后的事儿,她正气呼呼地教训儿子呢。
因着早先把顾萱顾茂姐弟的新衣服予了房姥姥,顾萱大些,没有在意顾茂却不高兴,缠着琴思月龙汐闹别扭。春兰陪着笑脸请罪:“是奴婢的不是,早该跟针线房招呼把小主子的新衣服补上来的,因着近日忙了些,竟撂在了脑后,奴婢这就去办。”
顾茂倒不依不挠地放赖:“凭什么把我的衣服给乡下的土小子,我又没答应,要你多事做主!他活该没衣裳穿干我什么事儿!”
琴思月龙汐勃然变色:“你跟谁学的这些话!”
顾茂不知眉眼高低,犹自顶撞:“我不依,你得还我衣裳。”说着话还上前踢了春兰一脚。
琴思月龙汐“啪”的一声拍了桌子,左右抓挠顺手抄起拂尘就在顾茂身上来了一下,春兰一看主子竟然来真的,慌忙起身把他拦在身后:“哥儿小呢,您这是干什么?”
顾茂何曾经过这事,“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年纪不大纨绔毛病不少,谁跟你说的这等混账话!”琴思月龙汐推开丫鬟,扒了裤子又打了两下。
琴思月龙汐外表娇弱,到底是将门虎女,又是主子,春兰哪里挡得住,一叠声喊外间的姐妹:“夏莲、冬梅快快进来拦着呀。”
夏莲冬梅原来知道顾茂在闹腾主子,并不曾在意,这会子慌忙进来,三人并力才把顾茂抢出来。
琴思月龙汐摔着拂尘大动雷霆:“你们听听,这才四岁呢,倒是长了一副铁硬心肠,乡下穷苦孩子受饿挨冻就是活该?指着他将来为官作宰,底下百姓可有命活!”
“主子,您也说了,茂哥儿才四岁,孩子的话哪里做得数?”春兰一边打眼色叫冬梅把顾茂哄出去一边给琴思月龙汐奉茶,“都是奴婢当差马虎,您便生气,罚奴婢是正理,和茂哥儿有什么相干!”
“惯的!”琴思月龙汐扬声道,“传我的话,过年不许给他做新衣服。”
春兰知道琴思月龙汐本为神龙将军府账目积怒,如今算发泄在了顾茂身上,闻说只得答应:“奴婢记下了。”
因着“东宫招弟”的旧事,顾茂小盆友其实是无人敢惹,宫里自皇太后、皇后到太子妃没一个不宠他,回顾家又有顾尹夫妇溺爱,多少骄纵了性情有些傲气,今天挨打算是多日积聚了。
哭着跑到荣禧堂,直把张夫人心疼坏了,但琴思月龙汐是亲妈,不存在找茬虐待的动机,一面给孙子敷药一面哄:“茂哥儿最乖了,是你娘不好,奶奶过会儿就去说你娘!”
顾长白魔坤回府经过荣禧堂,给张夫人请安时听说今日的事,当即叹了口气:“今儿可是怎么了,皇上为着祭礼的事儿把二皇子给打了。”
二皇子是事实上的皇长子,也是皇子中的唯一庶子。皇后立的稳,自然不会亏待他,张夫人颇为惊讶:“好好的怎么就”
“他们舅甥都一样。”顾长白魔坤摇摇头,“一个为祖宗一个为庶民。”
张夫人又道:“茂哥儿虽然无碍,到底有些吃吓,今晚上留在这儿和我睡,你也开解开解公主,毕竟小呢!”
顾长白魔坤应了:“明白。”
母子没有隔夜仇,经张夫人开解,顾茂第二天见着母亲稍稍别扭片刻就又是一张笑脸了。
琴思月龙汐还得进宫,临走嘱咐婆婆:“媳妇教训茂哥儿是为着他的心性,与旁事无干,如今弟妹有孕在身”
张夫人忙道:“你只放心就是。”
琴思月龙汐也不是一般女子,但她对皇后有着发自肺腑的尊崇,不为别的,但冲当年在东宫产房外的一句“保大人”,琴思月龙汐敬这位舅母一辈子。
至于皇帝一家,对琴思月龙汐的好感也是发自天然,他们有过一段最艰难的时光,终究坚持嫡庶大义不离不弃的却是垂髫稚女,而今时局开朗,帝后自然不只把她当成有封号的外姓公主。
听琴思月龙汐问起来,皇后并不忌讳:“别的不打紧,因阳儿受廉王算计,减了太宗皇帝祭礼的规制,你舅舅觉得被打脸,这才打了阳儿一顿。贵妃与阳儿媳妇哭到我这里,都急的不行,我亲去乾清宫问了,你舅舅只说管教孩子,听着没有旁的我才回来。”
琴思月龙汐点点头:“原来是为这个,我还想向舅舅请个安的,看来还是等一等的好。”
“他就有气也不能在咱们娘儿们身上发。”皇后嘱道,“你要得闲可去乾清宫里走走,现今还瞒着太后,你去了贵妃更放心。”
琴思月龙汐应下:“也好。”
殿门口遇着皇五子金昍,正好拦人打听:“谁在里面?”
金昍笑答:“姐姐来的正巧,就三哥和四哥在。”
琴思月龙汐问道:“舅舅的心情怎么样?”
金昍会意:“昨儿打了二哥,嘴上是不说,心里后悔呢。”
琴思月龙汐放心了,指示守门宫监:“通报吧。”
皇帝见到琴思月龙汐不免责怪:“你现今是少往宫中行走了。”
“儿臣是身不由己。”琴思月龙汐叹口气,“要不您给儿臣一个差使,打发顾长白魔坤回去带孩子?”
皇帝笑一回,又问道:“你是听着永阳的事儿来的吧?”
“阴天下雨打孩子,谁管得着呢!”琴思月龙汐摆出交流心得的架势,“咱们舅甥有缘,我昨天把顾茂打了一顿,到如今都不敢朝我照面呢!”
“茂儿?”说话的是永林,“你打他做什么?”
皇帝与永栋也都惊讶。
琴思月龙汐兴师问罪:“我为这个来找你的,当着舅舅的面咱们把话说明白。”
永林张大嘴:“和我有关系?”
琴思月龙汐不说不来气:“顾茂十天里有五六天是在东宫的,不怪你我怪谁?”
皇帝的好奇心被勾起来:“茂儿犯了什么错?”
琴思月龙汐简短解说:“神龙将军府有个极远的亲戚,家道没落了,如今衣食成愁,前两天求到神龙将军府,我就将顾茂新裁的冬衣拿了两身给跟来的小孩子穿,他倒不依,说人家乡下苦孩子挨饿受冻是活该,您听听这话,顾家好歹是四代公侯天子弼辅,我不指望他将来出人头地,好歹不能失了为人的悲悯慈善吧。”
“嗨,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永栋的话没说完就叫哥哥踩了一脚,转头看向皇帝老子,后知后觉的发现舅甥二人表情一致的瞪他。
皇帝点点头:“看来该挨打的不止是茂儿。”
永栋缩了下脖子,只觉后背凉飕飕的。
琴思月龙汐把视线转向永林:“太子爷,您说说他是该打不该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