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下班后的夜晚,书桌前的藤井树按压着眉心。
摆在他面前的,是三个班级呈交上来的国语作业、以及下一周三方会谈的安排时表。
三方会谈不是件容易的事,在会谈之前,他就要提前统筹好所有学生的学习情况、成绩、行为表现以及可能存在的问题或困难。
他会将学生在校状况一一告知家长,并询问学生对未来的打算,以及家长对自身孩子未来的看法。
工作累到想骂娘。
虽然早就明白了教师这条路不会走得太轻松,可工作一旦做长了,也难免会心头发累。
有时候他真的会去想,为什么自己当初就有了教师这个梦想?
真想给当初的自己一拳。
他之前对赤井说自己压根不求感谢。
但果然...自己还是那种能期望得到些许回应的人吧?
正因为期待自己能够教育好学生,带领学生们前进,所以才会有这個梦想。
可...什么时候自己能够被这群学生们爱戴着,喜欢着,一起拥立着,亲切喊上自己一声“藤井老师”呢?
大概...要很久吧?
算了...继续工作。
想这么多。
藤井树点了根香烟,一边叼着,一边顶着夜灯,继续批改作业。
对的打圈,错的打勾。
时间缓缓流逝,一本本练习册从左移动到右。
藤井树批改的手忽然停了下来,他在习题册上看到了“九花月”这个名字。
恰好,这次国语作业的作文是假设类题目——[如果有自由的时间]。
藤井树很好奇九花月会怎么写。
于是,他将习题册翻开,取出里面的作文纸。
借着台灯,他看清楚了九花月相当端正凌厉的字迹——
[如果有自由的时间
如果有自由的时间,我想拥有一段属于自己的人生。
我自小便没有任何自由可言。春天的赏樱、夏天的海水浴、秋天的红叶、冬天的温泉...都与我无缘。
当樱花盛开时,同龄人纷纷走出家门,欣赏美丽的樱花景色,我却只能默默地留在家中。
夏日里,大家兴奋地前往海边享受海水浴的快乐,而我却只能望着窗外的海浪,渴望着有朝一日也能感受海水的拥抱。
秋天,红叶满山,我却只能在书本上看到这美景的描绘,无法亲自感受大自然的神奇。
冬季,温泉是家人享受冬日暖意的好去处,然而我却从未有机会踏入温泉的怀抱。
在这种束缚下,我开始渴望拥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一个自由自在的世界。
我想要自由地去赏樱、去海边游泳、去欣赏红叶、去享受温泉。我想要任由我的喜好去行动,让自己的心灵得到彻底的放松与解脱。
我想要在属于自己的生活中,让自己变得独特!
如果我有自由的时间,谁都别想要管控我,我要拥有一段,属于我自己的人生。]
......
看完这篇作文,藤井树开始用笔敲打下巴。
“想要拥有自己的人生么...”
藤井树给作文写了个分数,又开始琢磨起小九花和她母亲的关系来。
自由二字充斥全文。
这说明自由对九花来说,是一种奢望。
九花月对父母的反抗,来源于他们对她的管控。
...想想也是,九花自小便在宝冢进行训练,怎么可能不被管控?
等等...
藤井树眼前一亮,他好像发现了两人之间关系变差的原因所在。
他不免苦涩一笑。
九花好像是误会了自己。
她认为自己是要去“控制她”,让她快点回东京去。
实际上呢,自己那天那些话,真的只是一个社会人士的“建议”。
这两者的区别就在于,一个是出于好心,不会要求九花服从。一个目的性极强,并且不给九花选择权。
藤井树一点都操控她的想法都没有。
他抬起头,看向天花板,忽然想起暴雨那天小九花偷偷捏自己手,然后将脑袋依靠向自己肩膀的行为。
那是...对自己的信任吧?
怪不得劝九花回东京之后,她会哭着上楼。
对她而言,自己现在就是她信任的人。
也是唯一会理解她,支持她的朋友。
就算是出于好心,她也根本不需要自己这个建议。
这样就没能理解她。
......
想到这里,藤井树摇摇头,继续批改作业。
作业一本接着一本,藤井树按照惯性批改了下去,他打着哈欠,眯着眼,睡意朦胧,想着小憩一会儿,却不想直接睡到了半夜四点。
“哈~~”
藤井树打着哈欠,腰有些酸痛,想着回床上去睡觉。却不想,他这一起身,肩膀上突然滑下来了一件衣服。
他回头去看落到椅子上的外套。
“......”
藤井树可不记得自己有给自己披外套。
半夜也没有什么贼会来帮自己披,这说明...果然...是九花吧?
一想到这丫头悄悄地走到自己身后,看着自己的背影生气不已,但又担心自己感冒,最终还是选择给自己披上衣服,藤井树觉得好好笑。
他将外套拿起,重新披在自己的肩膀上。
果然...意外的...有些暖呢。
*
翌日清晨,周六。
九花月躺在床上打滚,她好想说自己一通。
她今晚整宿都没睡着,原因就在于半夜起床的时候,看到大叔的房间内还有亮光,忍不住去他房间看了一眼。
大叔在书桌上累趴了,为了批改作业。
其实从大叔重新上班开始,她就经常能在半夜,看到大叔房间的灯光还在亮起。
她不清楚教师的工作有多繁重,可每次瞥到他桌上那烟灰缸里好几个香烟滤嘴的时候,都会感到心情沉重。
大叔近期很少抽烟。
他只有在家里感到压力大的时候,需要提神工作的时候,才会来上这么一两根。
对一般人来说,香烟多有可能是抽着玩。
九花月却只在大叔的香烟上,看到了他作为成年人的压力。
说起来...大叔一切都是靠自己,才走到现在这种地步的吧?
他福利院出身,靠自己考上京都大学,靠自己拿下高中教师资格证。
九花月不太清楚其中的艰难,可也隐隐意识得到,他是耗费无数日夜的努力,才走到这一步来的。
......
九花月抱着藤井树上次新年送给她的小鲨鱼八音盒,心想:会不会...大叔真是觉得未来的社会压力太大,所以才会对自己说出那番话来呢?
就像他故意说自己的草莓炒蛋好吃一样...
他...实则是为了关心自己、体贴自己。
母亲喜欢拿一套说辞来劝自己,说什么——“我这是关心你啊”,“听妈妈话,这是为了九花你好”......
实际上呢?
九花月清楚的。
父母无非是想要自己在宝冢彻底扎稳脚跟罢了。
他们说这些话,根本不是在在意自己。
所以父亲才会在自己触动他们利益时——要一直住在小樽的时候,选择对自己破口大骂。
真的...
讨厌这种感觉。
被家长绑架的感觉。
...可大叔,那天应该不是出于这个目的吧?
大叔是作为长辈在对自己的劝解,他在告诉自己前路要怎么去走,怎么走才会轻松。
这是关心自己的表现,与自己的父母截然不同。
她大概知道,是自己误会大叔了。
大叔...是在关心自己啊。
就像是故意说自己的草莓炒蛋好吃一样...
真的,讨厌死了!
讨厌、讨厌死了!
干嘛装作吃了一副还很开心的样子啊!
以为我会很开心么?
——虽然真的很开心。
九花月第一次在大叔身上找到了做饭的乐趣。
那时就看他吃自己做的菜...吃得好开心...
他赋予了自己一个意义。
一想到这里,九花月忽然又觉得手里八音盒上的小鲨鱼,更可爱了一些。
她反身,又将脸使劲埋在被子中。
少女脑袋里不断重复“大叔、大叔、大叔、大叔”这几个字。
而后她又转身,将小鲨鱼八音盒的发条拧动。
她开始思考如何缓解两人目前尴尬的气氛。
毕竟才吵架。
“原谅大叔,不原谅大叔,原谅大叔,不原谅大叔。”
——直到八音盒的发条走完前,九花月都在对着小鲨鱼喃喃细语。
咔嚓一声,发条走完了。
声音落到了“不原谅大叔”的尾声上。
“什么啊...”
九花月很是泄气地把脸嘟起,她放下八音盒。
这么多天...自己给他摆了那么多的冷脸臭脸,真的好和他再正常对话么?
大叔坚持了好几天要找自己说话的事,可唯独昨天没有,他现在是不是对自己完全无所谓了啊?
他放弃了自己啊?
不要...
一点都不要...
一想到要真正失去大叔这个朋友,九花月心里万分不舍。
他...他给自己弹吉他、送自己礼物、那天身边了照顾自己,给自己做瘦肉粥,自己都记得呢!
他还指导自己练习小号。
最最最最重要的,他还愿意陪自己看鲨鱼电影!
虽然只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情...
可...自己从来没找到过这样的人...
......
‘不行,要找大叔说清楚话才行!’
九花月起身,将小鲨鱼八音盒放好。
这个点,大叔如果没有在补觉休息的话,应该是在弄早餐。
抱着这个想法,少女穿好衣服,下了楼。
可一下楼,她左顾右盼,却没在开放式厨房里看到藤井树,而是在自家的门口,看到了本不该出现的阳葵千岁。
阳葵千岁发现了九花月,微笑起来。
她刚刚把大堂的门给关上,看来是刚到这里不久。
“...你怎么在这里?”
“很简单,来找树哥哥呀。不久后树哥哥就要搬出去住了,我还要过来帮他的忙呢!”
“...大叔人呢?”九花月皱眉。
“这个,谁知道呢。”
阳葵千岁依旧保持微笑,双手后背,“没准树哥哥是出去了呀,正忙着筹备‘搬家’呢。”
“千岁——”
“九花同学,可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怎么?后悔了?后悔和树哥哥吵架了?像你这种不懂得珍惜树哥哥的人,又怎么可能和树哥哥相处长久。”
九花月不想理她,就要略过她,出去打个电话,找到藤井树。
“站住。”
九花月停下脚步,“怎么?阳葵同学还有话说?”
阳葵千岁回答得模棱两可,一步一点头地朝九花月走去,“正好,九花你现在不是讨厌树哥哥么?我有个建议,那就趁现在快快远离好了。”
“......”
阳葵千岁开心地笑起来,绕着九花月的身边转,“怎么?不愿意?难道像你这种不珍惜树哥哥的人,留在树哥哥旁边不就只会碍眼?”
“呵,”九花月轻哼,“只会碍千岁你的眼吧。”
“错啦错啦!我千岁大人,可是十分宽宏大量的!我已经学会了克制自己的占有欲,要不然莪也不会在昨天才对树哥哥说那些话。”
阳葵千岁与九花月肩并肩,她侧过头。
“九花同学是在和树哥哥做‘朋友’,对吧?”
“......”九花月感觉自己有种被看穿的感觉。
“九花,你为什么就一定要抢占树哥哥‘学生’的位置呢?我们本可以做好朋友。”
“......”
九花月其实有一点不明白,那就是为什么阳葵千岁要对自己攻击性这么强,就因为自己说了要成为大叔的学生?
“我之前就说过,‘学生’的位置,不只有一个。”
“这你可就错得太离谱了,九花,学生的位置是只能有一个!为树哥哥梦想而拼搏的人,只能有一个!我就是树哥哥那个最独特的学生!”
九花月站姿笔直,阖眼,毫不示弱,“明白了,千岁你就是为了来对我表明你的地位对吧。”
“错!是我宽宏大量,好让你觉得以后你自己不会输得那么离谱!”
“这可未必呢,千岁,你难道不是怕了我,才选择来和我说话?如果你真的不担心我,那就什么都不会和我说。”
所以说你才是一只狐狸啊!
可恶的九花月!
回回都这么阴魂不散。
不过,阳葵千岁现在都觉得无所谓了。
是真的无所谓了。
她这次过来,也正是为了让九花早点认清楚现实。
以免之后输得特别难看。
树哥哥都在神苑里吻自己的脚背了,这还不能证明什么?
要不是要维持住良好的形象。
阳葵千岁感觉自己能在九花月的面前大笑起来,使劲嘲笑这家伙到底有多无知!
连树哥哥手都没牵过的家伙!
哈哈!拿什么赢自己啊!
“听起来千岁你居然还是在关心我?”
“哼...谁叫你那次帮助我掩饰了,我阳葵千岁不欠女人人情!”
还蛮讲义气...
九花月没觉得阳葵千岁有多讨厌,只觉得她是个被嫉妒心占领的可怜女孩儿。
“可是,千岁,选择是交给大叔的,学生这个位置,应该由大叔来决定是否给我。你占有欲太强了,千岁,你才是会哭的那个。而且...”
九花月摇头,“你误会了,我和大叔只是朋友。”
朋友...?
鬼才相信!
这只狐狸靠近树哥哥就没安过好心。
关键是长得这么漂亮,待久了,还会把树哥哥的心魂都给勾走。
是个十恶不赦的狐狸女人!
阳葵千岁这时候瞬间黑下脸,在她肩膀旁说道:
“我最后一次奉劝你,九花!少打我树哥哥的主意...你要认真考虑我说的话的话,我可以和你继续做朋友。别看我这样,我这种样子只对现在讨厌的人展示!”
九花月:“我也不想再重复,并且我们已经绝交了,千岁。”
“好...好得很!九花,你等着吧,你会后悔的!”
九花月完全没有害怕的意思,她早就见识到了阳葵千岁截然不同的一面,“然而你现在只敢在我面前这么说话?连大叔都要欺骗的你,拿什么值得他去信任?”
“哼,随便你怎么说。反正我和树哥哥绝对的互相信任,我们的感情可是从我出生那天开始就有了,我的名字是树哥哥赋予的,意义也是树哥哥赋予的,你又拿什么来和我比?要知道——”
藤井树这时候推开了九花家的门,突兀地打断了两人之间的对话。
“千岁,你怎么还不过来...九花也在?”
“树哥哥...”
“你别告诉我你又和九花吵架了。”
“没有!绝对不算吵架!”
藤井树摇摇头,看了眼九花月,这两日来的气氛弄得两人之间十分尴尬,他笑着对少女打了个晚来的招呼。
九花月这次回应了。
藤井树见情况有好转,又立刻问道:“早饭吃了没?”
“吃了...吃的小零食。”
那指定吃了整整一箱。
“树哥哥~快走吧~~”
“好了好了,”藤井树知道这丫头是为了打断自己和九花说话,她吃醋呢,“那我不多说了。”
九花月这时候着急问:“走...要走哪里?搬家?”
“对!就是树哥哥要搬家!”阳葵千岁急着插嘴。
“千岁,别瞎说,”藤井树解释道:“我忘记和九花你说了,松前住在札幌那边不方便,于是搬到了这条街上,就在街头,每天放学你都会路过的地方,千岁和我这会儿是想过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到忙的地方。”
还好...大叔不是要搬走。
但...松前心春...
九花月在听到这个名字后心头莫名一紧。
她,是为了自己才搬过来的么?
“九花,你要不要和千岁一起过去,帮一下松前?”
为什么...隐隐有种奇怪的感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