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呦喂，郑师傅，正喝着呢？”

来人像是俩父子。

胳膊窝里，夹着牛皮公文包的中年人探出头。

满脸笑意的打了个招呼，“猪大肠？咋白伢伢的，不像是咱四九城里的卤煮啊，看起来好像没什么味儿。”

北方人吃肉，喜欢放老抽上色，喜欢把肉的颜色弄得很浓很重。

要是肉的颜色惨白惨白的话，他们会非常的不习惯。

郑大叔不语，只管自斟自饮。

中年人扭头，朝他身后的儿子使了个眼色。

于是。

很大一個油纸包，被年轻人畏畏缩缩放到桌子上。

只见中年人偏头，猛一瞪眼！

吓的那年轻人赶紧开口，“郑...郑...郑叔，这，这是我，我买来孝孝敬您的卡卡...卡鸭。”

原来。

年轻人是个结巴。

“郑师傅，来来来，吃烤鸭，这可是正经全聚德的货，还热乎着呢。”

中年人瞟一眼叶小川，脸上显露出一抹复杂神色，“郑师傅，劳驾你移步，咱俩唠上两句？”

郑大叔夹起一块猪大肠。

咀嚼的特别用力、特别响，“就在这说...都是爷们儿，不必藏着掖着。

烤鸭你拿走，这有啥好吃的？我就一山猪，吃不得细糠。还是老家的凉拌卤大肠合胃口，有嚼劲，红油倍儿香！”

眼瞅郑大叔不上道。

中年人索性单刀直入：“郑师傅，咱共事少说也有小20年了吧？咱平日里虽说没啥深交，但好歹也是第二食品厂的同事。

所以咱也不掖着了，听说您已经打定主意、要回巴蜀养老？到了下半年，就该办理退休手续了吧”

郑大叔点头，“是啊，老啰！干了一辈子，干不动了。

是该歇歇了，也好给年轻人腾个坑...这不连顶替的人，我都找好了。”

中年人再瞟叶小川一眼，装着不知的问，“谁呀？您好像没儿女...”

“还不兴我侄儿顶替？”

郑大叔指指叶小川，“喏，你看我们爷俩，长得像不像？”

像...

像你个妹儿哦！

一个国字脸，一个鹅蛋脸。

中年男人瞅瞅叶小川、再看看郑师傅，他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却也不敢揭穿。

在这个时期，公家单位职工退休之后，是可以指定某人顶替空下来的工作岗位的。

人选完全由职工决定，单位领导不会插手这些事...

这是一种属于全体干部职工们，大家心照不宣的福利。

谁也不敢去破坏这个潜规则，否则必定引来群起而攻之。

“这位小同志，借一步说话？”

郑大叔那边不松口，于是中年人只好转变策略，开始玩起了迂回战术，以寻求找到突破口。

等到叶小川随同中年人来到隔断另一面。

那人拉开公文包上的拉链，露出里面一整叠“大团结”。

“小同志，我家孩子的条件你也是看见的，他要是没个工作，只怕以后...唉。

这样吧，劳烦您将这个顶替名额转让给我，给您300块钱，咋样？”

叶小川摇头，转身准备走。

中年人急了：“500块！500怎么样？”

说实话，中年人给的价钱不低。

一个新进厂的底层职工，属于30级普通工人，一个月顶大也就拿23块5毛的工资。

这500元，都快接近2年的工资了，确实不是一笔小数目。

但在叶小川的眼中，这份工作绝不是能以金钱来衡量的，只因它事关自己亲妹妹一辈子的幸福。

见叶小川依旧摇头。

中年人男人叹口气，“要不，您将郑师傅这房子转让给我？好歹我儿子去相亲的时候，腰板也能硬气些...”

“您还是另外想办法吧。”

叶小川微微一笑，“这份工作、这所房子，对你来说，很重要。

可它对于我来讲，也同样重要，这就让人实在是没法妥协。”

工作事关自家妹妹的前途，而房子则是自己今后的退路。

怎么可能转让？

听叶小川这么一说。

中年人面色忽地一冷：“小同志，你归根结底，还是个外乡人，在四九城里毫无根基，我劝你最好还是识相点。

别以为你进了第二食品厂，那铁饭碗就牢牢捧在手里了...你可知道我是姐夫谁？”

对方的姐夫是谁？

叶小川原本很想怼他一句：关我屁事！

但转念一想：

这份工作是自己亲妹妹叶小曼的，她以后得天天去食品厂上班。

而小曼向来老实、胆小。

她的社会经验、和处理事情的手腕都严重不足。

所以，自己实在是不宜给她无故招惹麻烦。

而且不但不适合给小曼树敌，反而还要将潜在的威胁，替她扫除掉才好。

于是叶小川开口道，“这位叔，我不管你是什么来头，我只知道这是四九城，是一个有规矩的地方。

再说了，您姐夫他再能耐，还能比我通讯兵大院里的那帮子朋友，更能折腾？”

看叶小川说的笃定，不像是在撒谎。

中年人不由陡然一惊！

同时感觉头皮一阵阵发麻！

自长街东头往西数。

排名第一位的K军大院，那里面的混小子最牛，他们在路上都是横着走的，谁敢招惹？

住斜对面的通讯兵大院里，同样也有一帮混世魔王。

一言不合。

这些孙子腰间的武装带，那是“劈里啪啦”就往人脑袋上招呼！

一个个混小子，吃的饱闲的慌，全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混球。

下手揍人，都不带看对方是谁的...

讲究的就是先打了再说！

至于这些孙子回去之后，会不会被他们的老子吊在槐树上用皮带抽...那就是后话了。

反正先前挨了打的人，归根结底算是白挨了一顿...

要不然，还能咋地？

谁还有那胆量组织人马，组团去冲击大院？

那跟作死，有啥区别？

震慑住了中年男人。

叶小川放缓语气，开始安慰起对方来，“叔，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你家孩子要是没工作没住房，那以后谈对象，就有点不好弄？”

中年男人脸上飘过一朵乌云，默默的点了点头...

“没事！”

叶小川拍拍他的肩膀，“只要有了四九城这个户口，哪还愁找媳妇？

你没看前面，也就是南锣鼓巷95号院，也有不少娶的农村媳妇的么？而且那些娶的媳妇，还各顶各的漂亮、贤惠的很！”

“唉...”

中年男人叹口气，“小伙子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但娶那些农村媳妇...”

“能娶到媳妇就得了！又漂亮又勤快，还挑啥？”

叶小川笑，“等以后叔你退休了，再让你儿子去顶班，人家两口子，饿不着！

你就只管在家等着抱孙子，含饴弄孙，那日子还不美气着了？”

“唉...”

眼瞅着想从老郑这里弄份工作的希望落空。

中年男人心里，终究还是觉得有点空空落落的...

但事已至此，除了多叹息两声，又还能怎么样呢？

“顶替”这玩意儿，可不是靠拳头就能抢得了的。

打发走了，中年男人两父子。

叶小川回头和郑大叔打了个招呼。

两人约定好：等叶小曼一中考完了，就让她和郑大叔一起去房管所，把承租手续给倒腾一下。

随后叶小川花3分钱。

坐上大1路单节公交车，来到东大街邮电局。

给远在陕北绥德县物资局值班的白洳霜，挂了一个电话，确认了一下，今天下午白洳霜的父亲确实会召见自己。

随后这才溜溜哒哒的回到了自己位于“国棉三厂职工家属院”的屋子。

此时已是下午6：00多。

大家已经陆陆续续下班，开始各自忙活着做晚饭。

通道里一时间乒乒乓乓，锅碗瓢盆作响，烟雾缭绕，煤烟和油烟弥漫。

呛的叶小川双眼迷离，却又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和大妈大婶们进行毫无营养、但又必不可少的寒暄：

“刘三姨，今儿又吃啥好的呢？”

“有啥好的哟，这不赶月底，谁家肉票也都用的差不多了，白菜粉条凑合呗！”

“王大妈，您的厨艺可越来越好了，老远都闻着香！”

“哈哈哈，小川你这嘴呀，这阵儿抹蜜糖了还是怎的，咋就那么甜呢？”

等叶小川好不容易挤到通道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