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小川和张海丽在海门下车的时候,此时已经是第二天下午。
下了车。
人生地不熟,而且对这个时代的江浙一带的人物风貌,也不是特别了解的叶小川问张海丽:接下来该往哪去?
而张海丽则微微一笑,“咱们还得坐客车,往乡下去啊...在海门,恐怕没人敢收留我。
就连我家以前的那些本家至亲,他们现在对我都唯恐避之不及呢!”
张海丽这么漂亮、这么有修养的人,居然混成了人嫌狗憎的姑娘?
那就没办法了!
叶小川一只手提着一个小包裹,只能跟在她身后,去短途汽车站买票,进站上车。
在班车上,叶小川只顾看着车窗外的景物发呆。
而此时的张海丽则像变了一個人一样的,她的话明显变得更多了起来。
据她说。
以前张家在海门市区,拥有一座200多人的工厂,还有两栋小洋楼。
另外什么临街铺子,也有好多间。
纺织厂的效益不错,临街的铺子,租出去旱涝保收。
张海丽一家那时候的日子,过得相当的滋润!
结果混到50年代中期的时候。
张海丽的父亲,也不知道是抽了哪股子疯...他居然把合营的纺织厂直接给捐了出去,包括那两栋小洋楼。
以及所有的、市区里的房产。
原本一个靠着工厂分红,就能过得很体面的家庭。
结果被他爹这么一弄...没了,啥也没了。
全都被张海丽那个败家子爹,给捐出去了!!
与张海丽说,因为此事。
张海丽的爷爷直接就被气的不吃饭了,没过多久就蹬了腿...躲到地下,谁也不见!
而张海丽的母亲因为这件事情,则和张海丽父亲没少吵架...
差点快离婚了都!
见过,也亲身经历过不少浮浮沉沉的张海丽父母,现在倒是和和睦睦的一起过日子。
也不闹了,更不吵了。
听了张海丽的叙说。
叶小川笑着问她,“怎么,你是不是觉得你爸,他当初选择错了?现在还在埋怨他吗?”
“不。”
张海丽也笑,“我家日子过好的时候,那时候我还没出生呢,没赶上趟。
等到我出生长大,开始懂事了。身边那些...无论是以前我家的工人、工头,还是店铺掌柜。
感觉大家的日子过得都差不多,朝不保夕的...所以我对我爸当初的决定,谈不上有什么感想。”
“我娘常常感叹,说,日子就是用来熬的。”
张海丽柔柔一笑,“虽然我娘的话,总是透露出一种暮气、老是缺乏一种积极向上的东西。
可如今。
我也看过了一些事情之后,我就觉得吧,我娘说的其实还是有些道理。”
直到此时,张海丽才开始真正打开她久闭的心扉。
只见她柔媚一笑,“有什么好争的呢?日子好与歹,只要有一个心爱的人陪伴在身边,不弃不离,那有什么关系呢?
一家人和和美美、平平安安的就好。”
张海丽偏着头。
脸上难得露出一股小儿女的姿态,“穷一点没关系,家里没雨鱼没肉吃...那也没关系。
只要一家人平安,就已经是福。
总比那些今天被押出去,到了第二天,却被抬着回来的那些人,要强吧?小川哥,你说呢?”
叶小川没直接回答张海丽。
而是反问她,“你现在,是不是很担心家里?”
张海丽脸一红。
随即缓缓低下头,轻轻点了点,“是啊!我去陕北插队这么久了,我给家里写了好几封,随时给家里汇报,说我在那边挺好的,并不是想象那么苦。
尤其是有小川哥,你在那边无时无刻的照顾着我。
你知道我干不了什么农活,所以还把我从生产队,调到饭店里去当会计,不但有工资补贴,而且还干着轻松工作。”
等到张海丽再次抬起头。
她美丽的双眸中。
已经有一潭秋水在那里泫泫欲滴,“小川哥,你现在也知道我家里的大致情况了。”
“我写了这么多封信回家,可我爸妈,他们为什么连一封回信都没有呢?”
张海丽的眼泪,终于噗倏滴落...
暗自微微叹口气。
叶小川笑着搂过张海丽的肩膀,低声安慰道,“傻姑娘...用陕北话说,就叫憨女子!”
张海丽终于不再保持她那惯有的娴淑模样了。
只见她撅嘴嗔怪道,“小川哥!人家都担心成这样了,你居然还有心思笑话莪?”
“就笑话你,憨女子一个。”
叶小川笑,“其实,以我的分析,你家没消息,那就是最好的消息。”
“啊?”
张海丽并不傻,她只是关心则乱。
听叶小川这么一说,她其实心里也隐约觉得很有道理...
只是从小担惊受怕、被整怕了的她。
需要把这种来之不易的安全感,再度强化一下。
所以张海丽开口问,“那我爸妈,为什么一直不给我回信呢?”
叶小川回道,“那是因为他们知道,你已经顺利到达陕北。
且不说你是不是真的过得很好,但至少你的人身安危,还是有保障的...要不然,你也不至于隔三差五的写信回家,对不对?
所以你爸妈既然不用担心你的人身安危,那么他们真还不太好给你回信。”
张海丽瞪大眼,“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你说你在陕北过得很好,你爹娘压根就不信啊!”
叶小川笑道,“如果他们捅破你的‘谎言’,于心不忍。
但要顺着你的话说,又有违本心...你自个儿骗他们就行了,难道还指望他们还跟着你起哄?”
这下子。
张海丽更惊讶了,“我...我打小就没有骗过爸妈、在他们面前我从来没说过半句谎话,他们为啥不信呢?”
“那是因为在他们的固有认知里,你爸妈根本就不相信:
一个南方姑、一个刚出社会的小姑娘,陡然到了贫瘠苦寒的陕北下乡插队。”
叶小川解释道,“当知青,去陕北...不但没怎么受苦,反而还说自个儿过得很好?
换成你以前,从来没到过陕北的时候,假如去下乡插队的是你的姐姐。”
“张海丽同志!你要学会换位思考才行啊。”
“某天,你那远在陕北插队的姐姐,她贸贸然写信回来说,她在陕北过得非常好。
天天不用干农活不说,而且还有工资可拿、有职工食堂可吃...张海丽同志啊,你觉得...你会相信不?”
张海丽想了想。
脑袋摇的像巴郎鼓,“不会,我也不会信,我只会觉得她是在写信安慰我,好让我宽心。”
叶小川双手一摊,“这不就结了?
你写信回家报平安,说你过得怎么怎么好...你写的越多、信写的越勤。
结果你父母反而还越不敢相信,越会觉得你是在骗他们、是为了安慰他们。”
“那...怎么办呀,我明明在陕北就过得挺好的嘛...”
“事实胜于雄辩。”
叶小川任由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的张海丽依靠在自己肩膀上,“这次回去,你就让你爸妈来个眼见为实,这事儿,不就完了吗?”
微微抬头。
张海丽美丽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盯着叶小川的侧脸,看了好久好久...
要不是因为车上的乘客太多。
估计向来比较保守的她,指不定还会蹦起来,猛地啵儿上叶小川一口!
班车摇摇晃晃,在乡间路上行驶了有半个多小时。
最后,终于来到一个叫“南阳”的小镇。
等到下了车。
张海丽一反在火车上,在海门市区那种素面朝天,大大方方与人交流的模样。
而是悄无声息的用围巾,把她自己给围了个严严实实。
只在眼睛那里留条缝。
看那架势,张海丽应该是生怕被人认出来...
见状。
叶小川不由暗自皱眉:一个下乡知青,好不容易回到了自己的故乡,居然不敢以真面目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