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后,某日。
清晨的阳光,还只是偏心的泼洒在塬顶。
而山坡下的沟壑之中,依旧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
在国道脂米县段的公路上。
由2辆偏斗三轮打头,6名身着72式蓝色冬款警服的公安员,骑着摩托车在前开道。
后面,一溜6辆吉普车紧随其后,风驰电掣一般驶向白家沟大队。
按理说。
从脂米县城驶往白家沟大队,其实是会途经那条、通向三十里铺生产队那条岔道的。
本身,如果按照“县多局委联合检查组”的既定行程。
是应该先去三十里铺生产队,审核一下那里的水利建设情况。
等到完事儿了,然后才去白家沟大队。
然后整个联合检查组,将会在白家沟大队吃上一顿简单的工作餐,各级领导,这才会调转车头回脂米县。
但由于已经退居二线,从原本的县革委会副主任,被调到某大当了個副职的张主任。
在他的强烈建议下。
最终。
新上任不久的脂米县革委会单主任。
同意了老张的建议:先去白家沟大队看看,瞧一瞧那个传说中的‘聚宝盆’...
当声势浩大的吉普车车队,一阵风也似的、开上通往白家沟的乡村小道。
只见道路整洁,上面打扫的竟然点枯枝败叶都没有。
乡村小道两边,田野整齐,阡陌笔直...这是整个脂米县地界上,少有的、大片大片的平整河川地。
地里密集堆放着一堆堆‘农家肥’。
河滩地平坦舒展,视野开阔。
粪堆横竖笔直,每一堆都堆放的整整齐齐,让人一眼望过去,就感觉心胸为之一宽、很是得劲!
单主任身着蓝色中山服,面带微笑的坐在为首的吉普车上。
双眼透过车窗玻璃。
很是欣赏的注视着窗外那副、似乎预示着今年又是一个大丰收的这片沃野。
面带微笑,神情专注...
而坐在副驾驶上的老张,则扭转身子朝着单主任开口道,“主任,您看,这就是白家沟大队的河川地。
同时也是我们整个脂米县,最为肥沃、粮食产量最高的一片耕地了...这片土地,可不得了!”
“无论是专区,甚至是省上派来的农业调查人员。
他们在采样、汇总我县秋粮的亩产量的时候,眼前这片川地就是样板田、也是采样田。
它可是为我县,取得了多次荣誉和嘉奖哩!”
一听这话!
吉普车驾驶员,差点没忍住想骂娘!
——你大大的!
上面来人抽查秋粮亩产量。
你特么光挑这种灌溉方便、地理肥沃的好地,往上报??
我艹你二大爷的!
这么哈求搞,你们倒是获得了荣誉,可不想想,乡亲们可就遭老罪了!!
驾驶员在那里暗自吐槽。
而单主任却是微微一笑,
“嗯,很好,看得出来,乡亲们伺候土地...很用心嘛!”
白家沟大队,拥有整个脂米县最好的一大片河川地?
老张似乎对此与有荣焉,“是的,白家沟大队的乡亲们很勤劳,种庄稼,很舍得洒汗水!
主任...您要知道,乡亲们伺候这片宝贝耕地,那可比伺候自家婆姨,还要用心哩!”
“白家沟大队,了不起啊!”
老张学着超级大佬那种风格,一手紧抓着吉普车顶的吊环。
嘴里一边感慨万千:“这个优秀大队,无论是个干部还是群众,都是好样的!”
“尤其是在新任支书、凌文亮同志的带领下。
整个白家沟大队的干部群众们,他们的生产热情,那才叫一个空前高涨呐...
个个踊跃投身于冬季水利大会战,舍小家、为大家。
小娃娃留在家里饿的直嚎,家里的大人还在水利工地上忘我付出、不辞辛劳。”
张副竹席感慨道,“社员们人人忘我付出、一心奉献,不计较个人得失,踊跃为白家沟集体添砖加瓦...多好的乡亲们呐!了不起,了不起呀!”
“哈哈哈!好好好,这样好!”
单主任笑容满面,“如果我们全县的干部职工、生产队社员。
都能有这样的奉献精神。
我相信:我们整个脂米县的工农业建设事业,一定能实现跨越式的大发展!”
在这个时期。
无论是宣传标语,还是报纸上的文章,其风格都是尽量偏向于接地气。
因此老张先前讲的那些、表面上听起来并不是特别严肃,并不适合在这种场合下说的话。
在这种时代背景下,倒也并不显得突兀。
吉普车里。
某大二把手,正与脂米县一把手相谈甚欢。
而坐在单主任旁边的“脂米县广播局”,享受副主任待遇的通讯员桑汴熙。
则在他的数据本上,刷刷刷写下:
【我县单主任刚刚履职,不顾身体的疲劳,以及水土不服所带来的腹泻,带病工作。
病中的单主任,包里放着7、8种药,医生反复告诫:要多休息。
在这种情况下他还坚持要到白家沟大队,亲自视察那口、被全县群众交口夸赞的‘聚宝盆’...
一路上。
原本因身体不适,精神稍显憔悴的单主任。
当他看到白家沟大队社员们,精心伺候河川地、顶风冒雪沤制农家肥的热烈场景之后。
单主任当即表示:能看到乡亲们热火朝天的劳动场景,他本人备受鼓舞、大受震撼!
积极乐观、无私忘我的单主任幽默的与在场的群众们,很亲切的开了一个玩笑:
有了这剂强心针,胜过百副药!】
吉普车继续前行。
而车上的人则心思各异,关注点各有不同。
等到一行人,来到距离白家沟庄子还有二里地之际。
只见乡村小道上空,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条巨大的横幅。
上面写着:
【热烈欢迎县联合检查组,莅临我大队检查指导工作!】
路边的一侧,则是在这个时代很常见的语录墙。
而在条幅的下方,左右两侧。
还用巨大的木棍,支撑着一副红彤彤、超大规格的对联:
左边【春风吹,大干苦干加巧干,敢教日月换新天!】
右联【战鼓擂,改天换地在脂米,誓将旱涝得永治!】
对联并不押韵,更谈不上意境。
但胜在这个时期。
什么都提倡来个通俗易懂、让广大不怎么识字的群众知道是什么意思,能让他们看得懂就行!
而且。
这副对联...很大。
真的很大!
众所周知:只要东西够大,这就能给人带来强烈的视觉冲击,和心灵上的剧烈震撼效果了!
不仅如此。
在白家沟大队的入口处,那段被清扫的干干净净的道路上。
两边,还列队站着40位年轻姑娘。
个个穿着只有过年闹元宵,才会穿在身上的、那种大红大绿的秧歌衣服。
浓妆艳抹,绢花彩带飞扬。
在姑娘们的身后,自有一帮陕北汉子。
头戴白羊肚手巾、身穿反毛羊皮袄,腰挂锣鼓。
正咚咚咚敲的起劲!
再往后。
一群全带着红领巾,脸上抹着腮红,眉心中间还点了颗美人痣的半大小子,小丫头们。
各自手持两朵鲜花,不停的上下挥舞。
阵阵清脆的童声,激荡在乡间小道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今天,吉普车车队刚刚驶到白家沟的地界。
首先映入眼帘的。
就是这么一副热热闹闹、喜喜庆庆的场景?
侧身坐着,从后视镜偷偷观察单主任的反应的老张。
他分明看见单主任的目光,不由自主的、就被这副巨大的对联和条幅。
以及那些列队欢迎的人群,给吸引住了!
——单主任不被眼前的景象所吸引,那也不行啊!
这就叫视觉,强那啥煎...任谁走到这里来了,也是躲避不了的。
打头的吉普车上,单主任满脸微笑,一言不发、没做任何表态。
而在第二辆吉普车上。
农业局杨局眉头紧锁,望着车外的景象,一脸的厌弃,“唉——”
“咋解了老杨?”
工业局李局问,“怎么,对于此情此景,老杨你心中有甚感慨啊?”
“老伙计,你对此这么看?”农业局杨局长反问。
老李打哈哈,“额...这个嘛,啊...嘿嘿!”
“嘿你个孬!”
杨局又好气又好笑,“你这个出了名的李嘿嘿、老滑头!讲真话,办实事,对你来说...有那么难?”
“嘿嘿嘿...”
老李和老杨二人共事几十年,同时也是相爱相杀了半辈子。
他俩从以前,各自都还是青葱少年、还只是小小的公社办事员开始。
就已经开始相互调侃,相互竞争了。
直到现在。
两人都已经坐到了局长的位置上,老杨和老李之间,还照样是保持着当年那种:
一见面就开咬,三天不见面又得想念对方的状态...
见农业局杨局有点恼了。
李局笑道,“嘿嘿...我说老伙计啊,你也别逼我表态行么?
这辈子,你还不知道我这人是个甚性子?有啥想法,你直接说就行了!我又不会卖你不是?嘿嘿...”
“唉...”
老杨叹口气,“搞这些形式主义作甚咧!这得浪费多少乡亲们的血汗钱?
喏,老李你看看,他们手上拿着一朵绢花,就那么一朵!
也足够顶的上庄户人家,全家人一整天的生活费了吧?”
老李点头,“够,嘿嘿...”
老杨不胜唏嘘,“而那副对联、加那张条幅,只怕得干掉你一个月的工资?”
老李似乎只会点头,“嘿嘿...差不多,我估摸着这些制作费用,得8、90块了,这还不算人工...嘿嘿。”
“还有!你看看白家沟大队的形式主义,究竟有多严重!”
老杨忿忿不平,“我就看不惯他们在地里沤肥,为甚那些农家肥,非得排的横竖都整整齐齐的?
除了浪费人力物力,还有其它意义吗?”
“这...嘿嘿。”
老李笑,“我估摸着,这是白家沟的生产队干部,他们的本意,是打算对本生产队的社员,搞服从性训练?嘿嘿...”
旁边的档案馆负责人,实在是听不下去了!
在职场上反正也没啥追求、就等着混退休的他,那是啥都敢说!
最终还是档案馆负责人。
说了句总结性发言,从而结束了这场谈话,“那白家沟大队的社员,他们一定活得很累...”
等到车队继续往前行驶了,二里路。
这才终于来到白家沟大队。
车一停稳。
自有新任白家沟妇女队长、凌文亮的表妹安晓霞。
率领着一众大队干部、小队队长,以及“弃暗投明”归顺而来的孙会计等人。
上前迎接,嘘寒问暖这些县里来的干部们。
在迎接的队伍中,却唯独缺少了主角:大队支书凌文亮!
“哎呀你好你好!单主任,您在百忙之中,还抽出时间来我们大队检查指导工作!”
安晓霞嘴里这些话,她提前都不知道排演了多少回。
现在说起来。
那自然是流畅无比,“各位领导能够亲自莅临,这是我们大队的无上荣誉。
同时,也是对我们大队各项建设工作的有力鞭策呀!”
礼节性的回应几句。
单主任等人正准备前往无定河边,去考察那个传说中的“聚宝盆”。
恰在此时!
县广播站通讯员桑汴熙,不失时机的插了一句,“安同志啊,你们大队支书,他怎么不在这里呢?”
“哦,您说凌支书同志啊?”
安晓霞笑吟吟回道,“我们凌支书,放心不下生产队里的水利建设工程。
这不...他不顾莪们的阻拦,非得亲自去那边盯着加固。
说是...绝不能让我们大队的聚宝盆,有任何的闪失。”
“哎呀!这凌支书同志...哎!让人说什么好呢?”
桑汴熙一拍大腿!
满脸的心疼,“今天,县上来了这么多领导,不好好来迎接领导。
却去干那些、本应该是生产队由社员们完成的任务?
凌支书他...他咋就这么轻重不分、本末倒置呢?”
“嗳...话不能这么说嘛!”
老张早就做好了补刀的准备,只见他把脸孔一板,“那位凌支书,我多多少少,还是了解一些的。
他就那号人...倔!他要是不把工作干好,只怕连觉都睡不成...哎,真是一条倔驴驴呀!”
走在前面的杨局、李局听见。
微微驻足,扭头看了一眼那两个、自以为表演的活灵活现的家伙。
杨局冷冷一笑!
老李赶紧拉他一把,“嘿嘿...如今就这调调,走吧...”
两位县局领导走了。
而官庄公社封主任,先前则全程冷眼旁观...直到此时,他才淡淡苦笑着,轻轻摇了摇头:
过犹不及,过犹不及呀!
作为一位好演员,首先就要学会收放自如,必须懂得什么叫恰到好处!
而蹩脚演员,那可不是一把什么好抬杠、好铁锹...就这,还想抬花轿?
就这?还心心念念想想给对手挖坑?
凭你们这...臭水平?
哎...!
封主任暗暗叹息:
大兄弟,听句老哥一句劝...赶紧各自找块豆腐去吧!
得挑老些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