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了春的陕北,到了中午时分,其实还是有点热。
而长期生活在这边的人。
往往在这个季节,外面会穿一件厚棉袄,以抵御一早一晚的寒冷。
但是里面的话。
多半只穿一件秋衣,到了中午时分天热,人易出汗。
人们将外面的棉袄一扒,就可以从直接冬季,跨越到夏天。
这也就是所谓的“二八月,乱穿衣”了...
而眼前的赵小蕊二嫂,她也同样如此。
只见这小媳妇解开胸口两颗纽扣之后,便露出里面两大坨咕咕囔囔的东西来!
“打住。”
叶小川眼神冰冷,“你这是准备腐蚀、拉拢生产队干部?”
慌的赵小蕊二嫂,双手镶嵌在纽扣上的她连连筛动上身,很是一阵浪花涌动。
“啊?不不不,额没有。”
嘴里一边惊慌失措的说着。
但她的手却没停下来。
顷刻之间,便从她的贴身内衣里掉出来一坨卷着的手绢。
“噗”一声轻响。
女式手绢在办公桌上裂开。
原来。
里面却是裹着一卷私房钱,看那架势,可能有个10几块钱的样子...
叶小川皱眉,“你打算贿赂我?”
“额...我哪敢呀。再说了,叶知青您是做大事业的人,怎么能看得上我们这些受苦人的仨瓜俩枣呢?”
赵小蕊二嫂一边说,一边伸手往下继续掏...
由于对方的行为,实在是太怪异了!
而且看她脸红脖子粗、神情慌张,呼吸急促,浑身还紧张的微微颤抖的样子...
眼前这個姿色中等的小媳妇。
她也不像是个胆大妄为,会掏出一把短火铳来崩自个儿的泼辣女人啊!
否则的话。
就凭她那颤抖的手,只怕掏出枪还没来得及瞄准,倒把自个儿给吓得一屁股给坐地上了!
那赵小蕊二嫂,她这是在干啥呢?
这下子!
害得叶小川还忍不住有点隐隐好奇:这小媳妇儿,她的怀里,到底还能掏出来些啥宝贝来?
终于!
赵小蕊的二嫂,最后从腰间的裤带深处,掏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
只见她伸出因为紧张、而不停颤抖的双手,将那本小册子恭恭敬敬递到叶小川跟前。
虽然没闻到明显异味。
但搞的叶小川依旧皱眉不已,“这是什么?”
“叶、叶知青同志您看看,等您看了,就知道是什么了...”
叶小川不接,只是示意她自个儿放在办公桌上。
随后用钢笔,很随意的轻轻挑开小本子...
只见泛黄的页面上,字迹潦草的记录着一些日期,和无数乱七八糟的文字。
以及一些看不懂的数字。
小册子上记载的东西写的很潦草,也很乱。
很显然。
当年写下这本日记兼账本的人,他文化程度不高,估摸着应该停留在‘高小’文化水平的样子。
由于上面所记载的内容,有些地方已经泛黄,有些地方模糊不清。
猛一看的话。
这本日记真会让人看得不明就里、满头雾水。
叶小川微微闭上眼,稍稍平复了一下心绪。
随后睁眼,沉下心一看!
原来,却是一本私人日记...
只见上面写着:
【1960年3月12日,晚上9点...左右吧。】
【今儿外面风大,炕上的赵二妮叫的有点厉害,死活不张腿!
惹的老子当时就害气了!扇了她一巴掌,让她滚!】
【不就一个17的女子么,还没柳小丽俊哩,没她会次候人,荒地一块,硬邦邦的,有甚西罕?
羞她大的,晚上来保管室讨要粮食,居然不主动解裤带,把腿给他大大张好?】
【光靠说两句好话,就想拿走粮食?】
【猪八节×做梦区西妇,那几个字,老子不会写...她大大的,想甚美事着哩?】
...
【1960年3月13号】
【给高翠萍,土豆10颗,高粱2斤】
【今天苗苗的娘高翠萍,挺乖,自己主动角着(应该是这个字吧),屁古角的高高的。
舒坦那阵儿还叫会哥,美气的很...】
....
【61年8月2号,村口的老七家,他刚区的西妇儿过来找我了,这女子,真俊!】
【只可西,挨恶挨的久了,都小半年没吃过饭,小西妇身上没力气,连炕都爬不上去。】
【给她吃了6根大红暑,结果我趴上去的时候,她吐了...唉,不该给她吃那么多的。】
....
【1971年6月13号,借给孙会计婆姨小米4斤7两,黄豆2斤...
欢欢打发她走吧,这婆娘,不好用,光知道叫,也不怕招来狼?】
...
【1972年10月9号】
【和孙先云两个,去鸽子市场倒卖了150斤粮食,得款37块2毛5。
去公社下馆子,吃了2块7毛8,最后一个人分得17块...】
这本私人日记兼账本的小册子。
通篇全是私密戏。
随便翻开哪页,不是一出“以身子换粮食”的悲惨而又龌龊的悲剧。
就是生产队仓库保管员和生产队会计,联起手来侵占集体财物的丑恶事。
接下来,叶小川连续翻开10几页。
只见里面记录着的内容,基本上都是三十里铺庄子里,当年那些还是小媳妇儿、大姑娘的女人。
她们晚上偷偷摸摸去大队保管室。
这些女人独自去找赵小蕊的公公,也就是畏罪自杀了的、以前那个孙保管员‘借粮’的事。
那时候。
由于没几个人会写字,尤其是婆姨女子里面,能识字的人...那就更少了!
所以当年谁谁谁、从生产队保管室里借出去了多少粮食?
全靠孙保管员自个儿记录。
其中,既有用身体换取少量救命粮的大姑娘、小媳妇。
也有那种。
没走大队粮食管理规定的正常手续,而是以个人的名义,向前任仓库保管员私自借用粮食的社员。
可以说全是一些成年老账旧账,死账烂账!
真要拿出来计较的话。
估计三十里铺庄子里,至少有80%的乡亲,逃不了得拿出粮食或现金,去弥补当年的旧账...
更进一步...如果将其作为要挟社员的手段的话?
这杀伤力...势必不可想象!
合上日记。
叶小川抬头问,“我记得你是叫邱凤珍吧?
现在我想问问,你拿着这本村里的隐私记录,跑到我这里来,究竟几个意思?”
“没,没甚意思。”
赵小蕊的二嫂红着脸,满是扭捏的回道,“我这不是寻思着,咱庄里老是有些顽固分子。
他们不听叶知青您的指挥、时不时的,老是跳出来和您作对么!”
说到这里。
赵小睿二嫂偷偷抬起眼睑,小心翼翼地瞟着叶小川开口道,
“我想,您要是有了这个小本本,以后庄子里的那些老顽固,哪个还敢和您作对?”
“这样一来,叶知青您想做点什么事的时候,那不就顺顺当当、没人敢反对了吗?”
这娘们儿!
她是打算让叶小川手攥三十里铺庄子里,很多人当年见不得人的隐私。
借此,以号令那些生产队社员?
真要如赵小蕊二嫂所愿的话...
以后叶小川要做什么事的时候,谁要敢跳出来反对?
那就把他、或他家人,或者是他父母当年的陈年丑事,统统给捅出来?
如此一来。
谁还敢不听话,谁又敢和叶小川呲牙?只怕借他三个胆儿,那也是不敢的...
“哗哗哗——”
叶小川想也不想,快速抄起办公桌上的那日记本。
随后,双手微微发力!
“哗哗哗”的,三下两下,便将日记本给撕的粉碎!!
“啊?别,可千万别!”
赵小蕊二嫂大急!
“在这个小本本的后面,还写着孙先云、孙会计,他当年伙同我公公,两个人一起侵吞集体粮食的证据!”
“哗哗哗——”
叶小川不为所动,直到将手里的日记本,全都给撕成指甲盖大小的碎片之后...
随手一扬!
至此!
三十里铺庄子里,以前发生在那个年代,许许多多不为人知、能毁人三观的的丑恶事。
现在全都化作片片纸屑,洋洋洒洒,随风飘落...
叶小川叹口气。
也不知道,自己是说给疑惑不解的赵小蕊二嫂听?
还是叶小川在告诫自己:“在黑暗里发生的那些人伦惨剧,是不可以用来作为一种要挟手段,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或许,有人说我是好人。或许有人会咬牙切齿的,把我定性为坏人。
——但至少我可以很自豪的告诉自己,我...至少,还是一个人!”
“如果我拿这种被迫用自己的尊严、去换取最基本的生存的乡亲,拿她们不堪回首的过往。
去满足自己的私利?
真那样做的话,我...恐怕就不配被称为...人!”
望着办公桌前目瞪口呆、宛如泥塑的赵小蕊二嫂。
叶小川此时说的东西。
更像是在努力的给自己鼓劲,而不是说给眼前这位、庄子里普普通通小媳妇听的。
——因为自己有着远超这个时代的见识,以及强大的意念力。
如果自己压制不住内心的那股戾气的话。
那么对整个社会造成的伤害,肯定比100个孙会计加起来,都还要严重的多!
哎,那又何必呢?
毕竟这是自己深爱着的土地,哪怕再有不满意的地方,那也只能劝说自己努力去改变它,去一点点改善它。
而不是毁灭...
所以叶小川现在说的东西,其实更像是说给自己听,“就像在这片苦难深重的黄土地上。”
“或许,它还存在有这样、或那样的缺陷,还有很多不尽人意的地方。”
“但这不是我们满腔怨气,怨天怨地,七个不平、八个不愤的理由。
而我们应该,出于我们骨子里镌刻着的那股热爱。
用我们的双手去努力的改善它,去改变它,从而让它一点点、一天天的,变得更加的美好。”
微微一笑。
叶小川一口气,“过去了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过去,乡亲们已经遭受了太多的苦难。现在好不容易熬过来了,我们为什么还要往父老乡亲们的伤口,撒上一把盐呢?”
“那,那孙会计...?”
赵小睿二嫂艰难咽下口口水,“他那么过分,算计了你这么多回。
叶知青,难道您打算当庙里的神神,大慈大悲,对他也来个既往不咎?”
“我以后会怎么做,那是莪的事...别的乡亲,是无辜的。”
叶小川摆摆手,“好了,要是没啥事的话,你回去吧!难道生产队里,不需要派你去水利工程上干活的?”
其实叶小川心里,何尝不想收拾孙会计?
如果说葛二蛋,是一条失去了理智的疯狗的话。
那么孙会计。
他则犹如一条隐藏在洞穴之中、伺机就会窜出来咬人一口的毒蛇!
一个在明。
他再可怕,至少还能让人有点心理准备。
而一个在暗,那就有点让人防不胜防了...
但问题是,疯狗今天才刚刚被拧断劲椎、变成了一条死狗。
短时间内,恐怕确实不好下手抓蛇烧...这没办法的。
如果现在就去收拾孙会计?
那成啥了?
虽说对于叶小川来说,要做到神不知鬼不觉这一点,并不难。
但要知道:
人是唯一种会去将各种看似无关的现象,综合起来,然后去展开联想的高等生物
如果孙会计在短时间内,也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死了。
别人事后一想:哎哟,我的个大大呀!
——咋感觉。
只要谁跟叶小川一唱反调、只要是那种得罪了叶知青的人...他总是过不了多久,就必定会出一场意外呢?
这可就邪性了!
所以。
为了避免引起别人的怀疑,自个儿在这个节点上,真还不适合收拾孙会计...
而这背后的原因,叶小川自然不能向任何人解释。
但眼看叶知青,似乎对于孙会计的所作所为不怎么放在心上?
看上去,人家并不是太计较?
倒是把赵小蕊二嫂,给弄的有点不知如何是好了!
站在那里手足无措,“额...叶知青同志,没、没想到,你们这些当干部的,觉悟可真、真是比我们普通话群众高啊!”
哎!
接下来,自个儿该怎么办...赵小蕊的二嫂,那是真愁啊!
她原本以为。
拿着自家公公临死前,秘密塞在石头缝里这本日记。
然后就凭日记本上面所记载的“惊天秘密”,欢欢拿过来,在叶小川跟前来个邀功买赏。
怎么着,也能立个大功吧?
但万万没想到啊!
人家叶小川叶知青,根本就不把这种事情放在心上!
这下好了。
整个三十里铺庄子里的乡亲,他们过去所经历过的阴暗事、丑陋事。
全都一笔勾销,淹没在时间的长河里...
可问题是。
赵小蕊二嫂,可啥也没捞着啊...白忙活了!
“噗通——”一声!
黔驴技穷的她,只能重重跪下,“叶知青同志,我知道您对我的印象,不好。”
“可眼瞅着,咱大队接下来的几天,肯定会招收大批人进厂做工。”
“叶知青同志,我求求你了!我这辈子,是没啥指望了,额也不敢再奢望甚。”
说到动情处。
赵小蕊的二嫂,忍不住声泪俱下,“我只想求求你,能不能帮帮忙,把我妹妹给招进厂里去上班?
您安排她干甚粗活、重活都行!
我只希望我家妹妹,千万别走我的老路,一辈子都毁在这片黄土地上...”
这小媳妇的娘家,就在三十里铺下属的、另一个生产小队里。
属于本大队社员内部通婚。
而她娘家的人,在整个庄子里为人说好不算好,说差不算差。
属于那种中不溜丢的。
若是三十里铺这边需要招工的话,像这种家庭,多半就属于“可招,可不招”的范畴。
见状。
叶小川忍不住皱眉,一时陷入了沉默...
在陕北这边。
确实有很多女子,无论她平常怎么抠门甚至是刻薄、也不论她们过日子怎么仔细。
但这些女子,往往都很孝顺。
尤其是脂米县这一带的姑娘。
大多数女子那都是出了名的、特别注重亲情,特别顾娘家。
她们会心疼、会尽力帮她娘家的兄弟姊妹们...
而眼前这位赵小蕊二嫂,明显就是这种人:她会对除了至亲之外的任何人都不大方,甚至对她自个儿同样很抠门!
但她却会为了自己的弟兄姊妹,而去求人,甚至是不惜下跪...
“起来吧,如果想要什么靠下跪,就能要过来的话...当年也不会有那么多龌龊事,不会有那么多悲惨事发生了。”
叶小川摆摆手。
“之所以你家、包括你娘家这么久以来,一直得不到大队的招工指标。
其实,主要还是因为《社员风评分表》上面,你婆家、你娘家的得分,实在是太低了...我说的,你能理解究竟是什么意思吗?”
那小媳妇跪在地上,偏着脑袋想了想...
没过一下下!
赵小蕊二嫂猛地站起来,“嗯呢,额明白了!”
只见她面带欣喜的转身,随后稍稍一愣,又回转过来,朝着叶小川深深的鞠了一躬!
“谢谢叶知青同志!我这就去想想办法!”
望着这小媳妇的背影。
叶小川有点忍不住哑然失笑:当初,自己是为了收拾孙会计,所以才无中生有的,设计出来这么一个《社员风评表》。
让生产队的社员们相互评分。
以此来决定:得分最高的,该获得什么奖励?
以及得分最差的人家,应该受到什么样的惩罚?
没成想!
结果歪打正着,真还没想到《社员风评表》,对于三十里铺庄子的村风村貌建设。
竟然还起了不小的作用!
这不。
当初赵小蕊的二嫂,对待赵小蕊的时候,非常非常的不厚道。
结果后来赵小蕊在叶小川的帮助下,成了饭店豆腐坊的负责人。
这就导致赵小蕊和饭店里这么多服务员、这么多后勤人员的关系好。
在这种情况下。
他们给赵小蕊二嫂子家的人打分,怎么可能会给高分?
现在经过叶小川的点拨。
赵小蕊的二嫂这才意识到了:要想把自己家妹妹,从繁重的农村体力劳动中解脱出来。
那就必须得和赵小蕊搞好关系!
反正叶小川的想法:
如果最终赵小蕊选择了原谅她二嫂,那自己就把她娘家的妹妹给招进来、给她一份工作就是了!
反正接下来不久。
粮食加工厂、规模扩大了的招待所饭店,以及包括规划中的化妆品厂。
肯定还会招收大量的员工。
真正到了那时候。
三十里铺的这些年轻劳动力,其中稍微能拿得出手一点的,估计还不一定能凑得齐那么多人!
保不齐。
到时候,还不得不向别的生产队,撒出去一批招工指标...
既然如此。
那还不如顺势让赵小蕊,在她二嫂面前卖个顺水人情、当个好人呢!
处理了两件小事。
叶小川站起身,正准备去饭店广场上的那些工地上看看。
没成想妇女队长,却急匆匆的冲了进来:“小川兄弟,不好了不好了,那些公家人,他们在外面打起来了!”
公家人和公家人之间,打架?
哟,这可是稀罕事。
得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