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里铺大队那边载歌载舞,家家锅里冒油。
整个村庄,都飘着浓浓的肉香...
家里今天有肉吃??
不少小屁孩儿也不瞌睡了,个個流着二尺长的口水,精神十足的围着灶台转。
“大,我要吃油渣!”
“娘...能不能让我帮你尝尝,肉炖熟了没有?”
“伢伢,家里熬猪油着哩!我去给你拿块油渣过来尝尝?烫着口水呲呲呲直响,可香咧!”
“傻孙孙,伢伢没牙齿...”
“没关系的伢伢,我可以帮你尝!”
庄子里肉香扑鼻,家家户户都充满了欢声笑语...
今天三十里铺大队,所属的3个小生产队,每个生产队都杀了2头肥猪。
得净肉230来斤。
粗略估算下来,社员每人能分到半斤左右。
如果是一个5口之家的话,那就能分到2斤半...把它做成小炒肉,用猪油淹起来。
能吃半个月哩!
而要说这不过年、不过节的,三十里铺之所以要杀猪,那倒不是因为单主任他们来了。
——到了单主任这个层次,如果还馋肉的话...那这个干部当来,有个啥意思?
生产队杀猪。
是因为全体社员们马上就要开始投入到紧张、而又繁重的春耕生产工作中去了。
到时候。
生产队的女人得当男人用,男人得当驴使唤...实在是能让人累的吐血!
所以。
经过大队干部们一合计,一致决定按照陕北解放前的惯例:给大家伙儿加加油水,改善改善伙食!
因为在以前,陕北就有这个传统。
以前,往往迪煮家到这个时候,就会杀上一只猪,请上家里那些长工、以及临时喊来的短工们。
都好好吃上几顿,好养养力气。
养身体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
更重要的是...东家得和这些干活的受苦人,搞好关系。
免得他们在春耕播种的时候,干活捣鬼。
要知道。
都是种庄稼的人,谁偷懒?那确实能看得出来。
但谁要是在暗中捣了鬼?这个东西...真还防不胜防!
比如说播种的时候,专给你丢瘪小麦,瘪玉米种子进去...那到时候等出不了苗,东家就到厕所里哭去吧!
这一耽搁,误了农时。
那可就是整整一年,是整整一茬庄稼!
所以。
往往每年到了春耕、秋收的时候,东家是绝不会亏待干活的人的。
往往会给他们弄点肉吃吃,打点酒喝喝。
而在忆苦思甜大会上。
谁要说迪煮以前非常虐待长工?那是...不可能的,绝对是那憨老汉在吹牛皮。
——要知道,在旧社会能当上长工的人,那绝对是做事勤奋踏实,手脚干净,没有歪心眼儿的人。
而且能当的了长工的人,他无论种庄稼、喂牲口,绝对都是一把好手!
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当得了长工。
扛长活...这就相当于和东家,签订长期雇佣协议一样...人品不好,技术不过硬的人,谁会用?
就像三十里铺大队。
那位“贫农组长”...那家伙在旧时期,纯粹就是个吃了今天不管明天、以烂为烂的家伙!
如若不然。
他也不至于穷了八代也翻不了身...家风如此。
估摸着他的后人,照样还是个穷光蛋!
既然旧时期的那些财主,都知道和受苦人搞好关系、得好好善待人家?
那么作为新时期的生产队干部,就更加没理由做不到这一点啊不是?
所以。
这才是三十里铺大队,今天特意突击杀了几头猪,用来招待全体社员。
以及从杜家庄过来的、这些受苦人的根本原因...
至于说公社畜牧站,没给大队批杀猪指标?
别的大队会因此而犯难,不敢乱动,但对于三十里铺大队来说...小事一桩!
——如果用一大盘“越来越好”,招待畜牧站站长,不够的话。
那就...给他上双份好了!
让他装在搪瓷盆里,拿回去给老婆孩子外带小姨子,一家人还不吃的个眉开眼笑?
三十里铺这边,喜气洋洋,人人嘴上都吃的冒油。
而在这个时间点的白家沟大队。
却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好比白老汉家。
平常这个点儿,他们全家人本来早就该睡了。
但一想到自个儿家里,已经有足足一个月没见到过一丝丝油星...没胡麻油,没菜籽油,更没有猪油。
没有油水的润滑。
加上又是尽吃些榆钱叶、槐树花加上陈年高梁蒸煮而成的稀饭、窝窝头。
净吃些粗粮、粗纤维含量高的东西,同时又缺乏油水润滑的话。
大肠小肠,就容易产生板结。
再加上现在白家沟大队社员们家里,吃的粮食,都是上次买回来的返销粮。
那种陈粮,黄曲霉素含量高。
连着吃上一阵子,身体不出现异常...那才怪了!
这不...白老汉家里的三个孩子,直接吃的已经拉不出臭臭,三五天,都难得跑一趟茅厕进行废物、毒素排泄。
没有油水的润滑,肠道蠕动放缓,孩子们连屁都很少放!
要是偶尔听见哪个孩子,很响亮、很是舒畅的放了个大屁的话,这些孩子的父母...一准儿能高兴的跳起来!
——放屁好啊,至少不用担心活活憋死了不是?
但问题是。
白家沟大队好多人家家里的孩子,如今连放屁都变的极为困难。
哎...老连放个屁,都成了一种奢侈...这是活成个甚怂了?
人又不是貔貅,没法做到有进无出。
由于家里严重缺油,这就导致白老汉家那三个娃的肚子,那是一天比一天大!
脸色蜡黄。
由于肚子太大、而撑的肺呼吸也困难,导致孩子们的出气多、进气少,呼吸异常急促...
跟个肝腹水病人,外加哮喘病患者似的...肚子大,呼吸又急促。
让人看着都提心吊胆,生怕他一口气上不来...难受的要命!
家里的娃,都变成这样了。
这就让身为孩子爹的白老汉,怎么还能安心睡得着?
“他爹,要不你去三十里铺大队那边走走,找二姨家借上半斤油,周转周转?”
“唉...说的轻巧,叼根灯草!前年,她们三十里铺光景不好的时候,二姨也来咱家借过几次粮,可咱们....借了吗?”
“唉...他爹,那时候我不是寻思着咱家娃娃多,哪怕家里有点粮,也不敢乱借么!”
“你倒是考虑的没错。可如今风水轮流转,他们三十里铺过上了好日子,你让我咋开口嘛!”
“开不了口也得开,哪怕下跪,你也得求点油回来!”
婆姨泪流满脸地替孩子搓揉着鼓胀的肚皮。
声音打颤,“再不吃点油,孩子恐怕就保不住了哩!呜呜呜...你看二妮,天天嚷嚷着肚子饿,可给她喂上一点饭吧,又往外吐...呜呜呜!
他爹,你好好寻思寻思,咱大人的脸面是什么?那就是个狗屁,它还能比孩子的命...更重要?”
“唉——”
白老汉重重的叹口气,随后站起身来,从柜子里摸出一把晒干的豇豆抄在手上。
当作去二姨家上门的遮手礼。
“他爹,这去三十里铺的路上,你得藏着点!可不敢让民兵,更不敢让凌支书看见了。”
“嗯,我害哈了,我专走后山沟,不走大路。”
满是无奈的推开门。
跟做贼一样的白老汉,一路警惕着,径直往三十里铺那边去了...
白家沟和三十里铺两个大队,历来就是死对头...都多少年了!
就连两边的生产队干部之间,相处的...也非常非常的不融洽!
尤其是如今变得异常暴躁、受不得一点点刺激的凌文亮,最恨最恨本大队社员,哪怕说半句三十里铺的好!
连夸一句对方的好,都绝不被允许?
那就更别说白家沟的社员,偷偷跑到三十里铺,去找那边的亲戚借粮、借油这些了...
——这不就相当于证明白家沟大队,社员们的日子过得恓惶?
得靠三十里铺的亲戚接济,才能熬得过去吗?
这让身为白家沟大队支书的凌文亮,脸往哪搁??
不许说三十里铺的好,也不许去三十里铺借东西!!
这是凌文亮定下来的高压线。
在社员大会上,人家凌支书说了:宁可要姓凌的青草,也绝不要姓叶的毒苗!
咱白家沟大队一定要艰苦奋斗,自力更生!
宁可站着生,也绝不跪着死!
这就导致白家沟很多社员,其实早就想去三十里铺那边,找亲戚借点东西。
好熬过春荒...可大家不敢啊!
天天晚上,有民兵巡逻着呢!
等到白老汉做贼也似的,绕着后山转了一大圈,好不容易摸到三岔路口。
却发现原来在路上,影影瞳瞳的,居然还有不少人!
都这个点儿了,哪来的这么多人?
忍着心惊肉跳。
白老汉继续缩头缩脑的往前摸,不曾想,却有人悄悄靠近他,“老白,你也去三十里铺借东西?”
白老汉一惊!
好不容易定下心神,借助这皎洁的月光一看...它大大的!
虚惊一场,原来却是自个儿的邻家!
安下心来的老白低声问,“咋的,你也是去三十里铺,找你家女子女婿,商量着借点儿粮,借点油?”
“可不是么!”
那人叹口气,“我家老人连住10来天,没沾上半点油花了,现在是拉也拉不出,天天躺在炕上哎哟哟直嚎...唉!”
“唉——”
老白眼中泛泪,“人家三十里铺杀猪吃肉,有粮有油...再回头看看,咱们这日子,都过成怂咧!”
“是啊。”
“今天我家的娃闻见肉香,早早就跑到三十里铺他姑姑、姑父那边去了,那是拉也拉不住啊!算求了,让他去打个牙祭、解解馋吧...唉!”
“唉——”
原来摸黑前往三十里铺的那些人影,全它大大都是从白家沟偷偷溜出来,打算往三十里铺去借油的...
一行人火把也不敢打,话也不敢说。
就那么藏头藏脑、佝偻着腰。
急急往三十里铺赶!
倒是把迎面走来的单主任他们,给吓了一大跳!
“都甚年头了,还有这么大规模的盲流?”
老刘举起手电筒一照,吓的那些人,全都慌慌张张往路边的水沟里卧倒!
“把手电灭了吧,给大家都留点颜面。”
忙完了手头上的工作,直到深夜才跑到三十里铺来陪单主任、老刘的封启山叹口气,
“这可不是什么盲流,而是白家沟的乡亲们,遇到过不去的坎了,逼不得已,这才偷偷跑到三十里铺去找亲戚求援...”
封启山在官庄公社,当了多年的公社主任。
他对于整个官庄地界上的风吹草动,任何细节上的变化。
比任何人都清楚。
如今的白家沟,究竟是个什么状况?
封启山不用去找凌文亮了解情况,就光从公社那些干事,所反馈上来的信息。
他就能准确判断出来:白家沟大队,连强弩之末都算不上。
只怕用不了一个月。
曾经风光无限的白家沟大队,一准得崩!
这不仅仅是经济上会崩溃,而且连整个大队的人心,也得分离崩析!!
而人心一旦散了,那啥都完了...只怕到了那时候,假如没有一位强有力的干部,去力挽狂澜的话。
那整个白家沟大队,势必就会变成一堆乱麻。
最终沦落到像杜家庄子那样:
社员们年年吃不饱,年年得到处去揽零工,才能活下去...这样子。
白家沟的形势,极其严峻。
只不过现在的封启山,已经卸去了官庄公社主任一职。
人不在其位,便不谋其政。
否则的话,那就有越界之嫌,反而还很有可能,会招来新任官庄公社主任的怨恨...
在场之人,都是些老手。
封启山稍稍一点明,大家伙便心灵神会。
于是。
个个都灭了手电,趁着皎洁的月光、顺着宛如匹练一般的乡间小道,默默往三十里铺饭店那边走。
这些县里的下来的领导,他们得连夜赶回县里去。
不过好在路途不远,回脂米县城也就半个小时左右...所以今天晚上,他们才会在三十里铺逗留这么晚。
这次下乡。
县里的领导们收获不少,人人感触颇多。
尤其是白家沟和三十里铺两个大队之间,所形成的这种鲜明对比...实在是值得这些县领导,回去之后。
好好思考思考它背后的原因,和一些深层次的、结构性问题...
翌日。
睡在办公室里的叶小川还没醒来,便听见饭店外面广场上,轰隆隆作响!
大货车的马达声,起重机作业的轰鸣声。
以及操作员在那里喊“左边点,左边点!好,停...再往右边一点,再右边一点!”的叫嚷声。
那是声声入耳,吵的人睡也睡不成...
叶小川正准备起床问问情况。
迷迷瞪瞪、晕晕乎乎之中。
却听见办公室的门‘咔嚓’一声轻响,一道人影如狸猫一般钻了进来。
自己这个办公室门上,是那种老式的弹子锁,总共有三把钥匙。
其中一把,放在抽屉里当备用的。
叶小川随身带一把。
为了防止自己不在三十里铺的时候,而饭店又需要进来拿什么账本之类的话,那将很误事儿。
所以第3把钥匙。
平时就放在,天天都不会离开三十里铺饭店的赵小蕊那里的。
如今,天色未明。
有人居然拿着钥匙开门进来...那就说明除了赵小蕊那个俏小媳妇儿,还能有谁?
竖着耳朵。
叶小川懒洋洋躺在被窝里,静静聆听办公室里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