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安竹抿了抿唇,“你是真的想听,还是出于礼貌,附和我一下?”
陈流火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几分,“真的想听,说吧。”
又沉默了几秒,张安竹笑了笑:“那我先思考一下,该怎么说。”
“嗯。”
过了会儿,她才轻轻缓缓地开了口。
“怎么说呢?虽然我们家的条件一般,但从我有记忆起,我爸妈从来没怎么亏过我,学费、生活费、零用钱、压岁钱……别的小孩子有的,我也都有……”
“而且,在吃穿用上,他们也总是力所能及给我最好的东西,对我的生活照顾得无微不至。尤其是我妈,冷了她会提醒我加衣,饿了去帮我做饭……小时候我有一次发烧,她守在我身边,两天两夜没有合眼。”
陈流火愣了下,“你妈这不是挺好的吗?”
张安竹有些古怪地笑了笑,“但她给我的,永远是她认为的最好的东西……如果我不想要、不喜欢,也不能拒绝,否则,在她的眼中就是不孝。”
陈流火咂摸着这句话,突然明白了什么,一时沉默。
“嗯,我举个例子吧……我还记得,大概五六岁的时候,有一次因为很长时间没吃方便面了,我突然馋那个味道,让我妈给泡一包方便面。但我妈说方便面没有营养,坚持给我煮了碗鸡汤面。我看到鸡汤面,毫无胃口,她脸上的笑就消失了,说方便面没营养,鸡汤面才健康。
莪不吃,她就开始唠叨我不孝顺,因为她辛辛苦苦花了大半個小时为我煮的面条,我竟然不肯吃……于是,我只能吃鸡汤面,但因为没胃口吃得慢,她发了脾气,拿起筷子,撬开我的嘴,然后硬是将面条往我的嘴里塞……”
听到这里,陈流火的心突然传来了一阵难受,握住她的手不禁又紧了紧。
张安竹低头看了看两人交握的手,笑了一下,接着说,“当时我忍不住哭了,我妈就更生气了,直接把那碗面给砸了,哭着骂我没良心,不知好歹,是只生性凉薄的白眼狼……诸如此类的事情还蛮多的。
嗯,说起来,从小到大,我妈都很反感我哭。因为她认为自己够牺牲了,够伟大了,我不可以不满意……
逢年过节的时候不许哭会有霉气,家里有客人的时候不许哭丢人现眼,吃饭的时候不能哭影响食欲,她下班回来很累我哭就是不体恤她……一旦我考试没考好,她也会生气地说自己这么辛苦这么付出,我还不用功读书,简直是猪狗不如。
我要是敢哭或者和她争辩,她就会比我哭得更厉害,更委屈……
我唯一能哭的地方,就是在我自己的房间里。
所以,长大以后,我一生气,或是和人起了冲突,第一反应不是据理力争,不是沟通,而是默默忍耐,缩回自己的世界里,关上门。”
后来,她一点点地习惯了扮演妈妈眼中那个听话的乖女儿。
妈妈让她吃什么,她就吃什么。
妈妈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
妈妈让她读理科,她明明更喜欢文科,却无法说出口,还是选择了理科。
……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学不会拒绝人,总是别人怎么期望,她就怎么做……但她唯独不知道,该怎么做自己。甚至连自己喜欢什么、讨厌什么,都不再清楚……
……她像是一个空心人,把真实的自己给弄丢了。
直到遇见了他之后,她才感觉到,那些缺失的东西,似乎终于一点点地被填补回来……
陈流火忍住了想要抚摸她脑袋的冲动,沉吟片刻,轻声问:“那你长大以后呢,就一直没试着和你妈沟通过吗?”
“试过,但失败了。”张安竹说,“刚上大学的那年暑假,我和爸妈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刚好电视里有人生气,把碗砸了,我就想起了这件事,于是,我趁我爸爸去上厕所的时间,问我妈,她还记不记得在我小时候,因为我不肯吃鸡汤面就摔我碗的事情。”
她歪着脑袋想了想,“嗯,当时我妈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矢口否认。但是从她忽然变难堪的脸色上,我看出来了,她还记得。然后她质问我,这么多年的小事我还耿耿于怀到底想怎么样。我试着鼓起勇气,用最漫不经心的语气说,我不想怎么样,但是,妈妈你能不能对我说一声对不起,一声就行?”
说到最后一句时,她低下头。
过了会儿,陈流火轻声问:“后来呢?”
“听了我的话……我妈她顿时满脸委屈愤怒,说她生我养我,现在为了一点小事,就逼她道歉,活着太没意思,不如死了……最后,反倒是我再一次退缩了,和她说了对不起,以后再也不提这样无礼的要求了。”
她沉默了会儿,“除了这些,还有些别的事……不过再说下去,就彻底变成苦情剧了,没什么意思。”
陈流火觉得自己有很多话想说,也有很多情绪在胸口翻腾着,但最后,他只是轻声说了句。
“我现在可以理解一点,你为什么不想接你妈妈的电话了。”
他也明白了,为什么她总是戴着面具。
因为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真正的自己长什么样。
“每次打电话也没什么可讲,翻来覆去就是那些。”张安竹抬起头,红唇浮出一个淡淡的弧度,“所以我很少给他们打电话,毕业以后也用工作为借口,住在外面,很少回家,只有年节或是他们生日的时候才会回去几天……嗯,你觉得我是不是挺不孝的?”
陈流火犹豫了一下,抬起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脑袋,温声说,“孝是基于亲情的,所谓的亲人,自然要互相关爱,不然一个人生活岂不是更好?而且,满足你的吃喝住行然后满口打压情感勒索,这和养宠物比都不如吧?即便算是亲情,也是残缺的,换来的孝当然也是残缺的。我觉得你没什么错。
还有,无论什么感情,都像玻璃杯一样,即便外表再坚固,每次被践踏、被挤压……都会破裂出一条小缝,最后积攒多了,又不弥补,整个杯子就会碎掉。亲情也好,爱情也好,友情也好……都是如此。”
“你还挺会安慰人的,”张安竹微微勾起唇角,和他对视着,“我想问问,你大学里是不是选修过了心理学?”
“没有,不过,”陈流火说,“作为一个网文作者,有一点心理学方面的知识储备……”
她很自然地接了下去:“不也是很正常的么?”
说罢便弯起眼睛,露出一个灿烂的笑。
见状,陈流火的心里为之一松。
过了几秒,他开口,“今天上午的事情,我再说一次对不起……我不清楚你和你妈妈的这些过去,否则我绝对不会说那些话的……我平时很少会对朋友的事情发表意见,但这一次……嗯,我原本只是希望你不要那么孤独……并没有恶意。”
其实过去的这几个小时,陈流火也一直在反思。
他自问不是个喜欢对别人的生活指手画脚的人,他抱持的观点向来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无论朋友们的选择如何,即便他完全不理解,但只要不影响到自己,都不会太放在心上。
但方才,他又为什么会对她做出那样的事呢?
也许是因为他决定了搬走。
但在潜意识里,这个决定让他有愧、让他内疚。
实际上,他明白她的孤独,但他还是选择了这种近乎“遗弃”她的行为,他因此而内疚自责,便下意识地又想要用某种方式来“弥补”。
而他“弥补”她的方式,就是想让她“不再那么孤独”,于是他近乎强硬地指出她的问题,逼着她去和父母联系,甚至觉得自己的做法是对她好。
但实际上,他不过是通过这种方式,来减轻自己心里的内疚感罢了——
只要她不再孤独,那即便他离开了,也无所谓不是吗?
……
张安竹定定地看了他几秒,而后笑了起来。
“好啦,我接受你的道歉。”
再坐了会儿,陈流火便问她:“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张安竹坐在长椅上,捶了几下腿,叹了口气,“刚才逛太久了,脚好像现在还酸着呢,又说了那么多的伤心往事,我心力交瘁得很,有点走不动了。”
“……那怎么办?”
她眨了下眼,幽幽地说,“如果这个时候,有人能背我回去就好了。”
“……”
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陈流火装傻,“所以呢?”
“你之前不是说,一百公斤对你来说也是小意思吗,我才五十公斤,你背起来应该很轻松,要不然,你把我背我回去?”她图穷匕见。
“……”
陈流火沉默了。
这里离云锦天居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一两公里还是有的。
他背个一两百米没多大事儿,真要把她一路背回去,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挑战。
过了会儿,他说,“还是打车吧。”
张安竹往后一仰,捂着脑门儿,娇声道,“哎呀,我突然感觉有点头晕,打车没准会吐出来的啦。”
“共享单车。”
“我不会骑哦。”
陈流火:“……现在还有不会骑自行车的人?”
“不好意思,让你见识到了。”
“……那怎么办?”
张安竹见状,改用一个小心翼翼的语气,“要不然,你背一半,我走一半?”
陈流火瞅着她,“你是不是刚才出来的时候就打了这个主意?”
“我真没这么深谋远虑啦,纯粹就是腿酸,走不动。”张安竹连忙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眼神单纯无辜地跟他对视,“真的不能背我一会儿吗?”
陈流火:“大姐,街上这么多人……背来背去的,不太好吧?”
“这有什么,那些情侣还有在公共场合当众亲嘴儿的呢……”张安竹说完,又想到什么一般,抬手捂着小嘴,一脸不安地嗫嚅着,“莫非你之前只是在吹牛?如果不行的话,就当我没说过吧……”
艹!
激将法!
陈流火站起身,在她跟前蹲了下来,咬牙切齿地说,“把你从这里背到襄城都没问题!”
张安竹当即眉开眼笑,直接往前一撞,趴了上去。
要不是陈流火底盘够稳,被她这么来一下,没准往前一栽,两人都出个大洋相。
“大姐,你悠着点!”
“知道了知道了。”
“……”陈流火将手伸到身后,穿过她的膝弯,再用力往上托了起来,“抱紧,否则摔了我可不管。”
她手臂圈住他的脖子,喊着,“出发,目标——回家!”
陈流火小心地直起身子,保持着平衡,然后迈开腿,往前走去。
一步,又一步。
“重不重啊?”张安竹趴在他的背上,问道。
“我说重的话,你自己下来走吗?”陈流火回。
“不,”她说,“这是组织的考验,再重你也得忍着。”
“……什么组织?”
张安竹想了想,回答:“世界怪胎友好交流协会。”
“……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个组织?”
“因为我们组织的存在是个秘密,只有通过考验的人才能加入。”
张安竹趴在陈流火的背上,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同时跟着他的脚步一起一伏,忽然浮想联翩。
这画面像什么?
猪八戒背媳妇儿,还是孙猴子被五行大山压着?
嘻嘻,还是后面那种好。
这只猴子的法力再强,也会被她压得翻不了身。
“对了,”张安竹的手指无聊地拨动陈流火的短发,没话找话地聊着,“你说明天会不会有条新闻……男友当街背女友秀恩爱,路人纷纷羡慕成狗。”
“算了吧,”陈流火边走边说,“我觉得还是另一个新闻标题更合适。”
“什么?”
陈流火一本正经地回,“妻子瘫痪多年,丈夫不离不弃,日日背她出行。”
“你你你!”张安竹气得抬起手,用力拧他的耳朵。
“再拧我,就把你扔下去的啊。”陈流火抽了口冷气,警告她。
怎么和他妈似的,动不动就拧人耳朵?
什么坏毛病啊?
“哦……”张安竹被威胁到了,乖乖停了手。
又走了一段路,前方出现两个小孩,边嘻嘻哈哈地玩闹着边跑过来。
看着他们,张安竹忽然喃喃地说,“小孩子真的好可爱呀,以后我要是有了孩子,一定会好好爱他,尊重他……谁敢欺负他,我一定站在前面护着他,绝对不让他受任何伤害……更不会允许我自己去伤害他。”
陈流火脚步不停,边走边沉吟着,过了会儿,才说:“其实,许多伤害到孩子的父母,他们或许并不是刻意针对孩子散发恶意,但他们没有经受过如何正确去爱的教育,所以,只能用自认为合理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爱。叔本华说过,人与人的关系就像豪猪,远之则冷,近之则伤。在一个人没有学会收起自己的刺之前,谁靠他近谁就会受伤,靠得越近就伤得越重。而弱小的孩子,就是天然离家长靠得最近又没有逃开能力的最大受害者。”
张安竹笑眯眯地说:“呀,叔老头子难得说了句有道理的话。”
陈流火笑了起来,一边继续往前走着,一边扭头看着她。
“其实他有很多话还是挺有道理的,你要是感兴趣,我可以把那套《叔本华全集》借给你……”
说到这里,陈流火看着她的笑眉笑眼,脑海里无意中想起了不久前她说的那句话——
【有句话你说得很对,我真的挺孤独的……】
“我想了想,叔本华太悲观了,可能不太适合你。”他笑了笑,“还是推荐你读阿德勒吧。”
“阿德勒是谁?”她问。
“哦,一名心理学家,也吸收了一部分叔本华的理论,但他的思想核心比较积极正面……等等。”
“怎么了?”
“你头发糊到我脸上了,帮我弄一下。”
“哦。”张安竹的脑袋往前伸了伸,去看陈流火的脸,发现果然有几缕长头发沾在他的脸颊上,估计是被风吹过去的,于是她探出手,将它们轻轻拨开。
陈流火感觉到她指尖在他脸上轻轻的动作,还挺舒服。
估摸着走了差不多大半路时,张安竹很体贴地问,“你累不累呀?要不把我放下来吧,剩下的我自己走好啦。”
陈流火淡淡地道,“算了,都到这里了,半途而废不太好。”
“……”
这和半途而废扯得上关系吗?
不过听到陈流火这么说,张安竹也就不提醒他了,继续心安理得地趴在他的背上,感受着他背部肌肉的轻微起伏。
过了会儿,她抬眸看了眼天边垂落的夕阳,又轻声地说,“嗯,之前那些关于我妈的话,我从没对别人说过……你还是第一个。”
“我是不是该说荣幸之至。”陈流火笑了笑,“怎么样,说出来以后有没有感觉舒服一点。”
她笑笑,“舒服多了。”
“那以后就把我当树洞,如何?”
“……不太好吧?”
“为什么?”
“偶尔说一次还好,负能量太多的话,谁都会厌烦的。”张安竹轻声说,“我不想被你讨厌,失去你这个唯一的朋友。”
“我又没让你只说负能量。”陈流火挑了下眉,“有什么开心的、幸福的、得意的事情,也可以和我分享啊。康德说过一句话,朋友的作用就是快乐翻倍,忧伤减半,不是吗?”
张安竹盯着他后脖颈上的短短黑发看了一会儿,慢慢低下头,将下巴轻轻搁在他的肩膀上,视线落在前方两人叠在一起的长长的影子上,唇角一点点地勾了起来。
“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