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中,白露刚过,尽管天气还带着暑热,但树梢的叶片开始褪去翠绿,早晚也渐渐有了凉意。
陈流火推开门,站在玄关处。
照例先搓手,喷酒精,然后他才换了鞋,拎着两个袋子缓步向内。
客厅里没人。
不过,等他推开卧室的门,就看到了正坐在飘窗的软垫上看书的张安竹。
后腰处垫着一个手工靠枕,旁边的矮几上还放着一個晶莹剔透的玻璃杯,里面是点燃的乳白色香薰,整个房间都是沁人心脾的淡淡幽香。
柔和的灯光自头顶洒落,混合着玻璃杯中轻轻跳跃的烛火,张安竹很惬意地弓起雪白修长的双腿,大腿的腿面上摆着本挺厚的书,乌黑长发从肩上和背后滑下来,像是黑色的丝绸,又像是黑色的水流。
这画面如同一道风景。
一道即便再漂泊、再焦虑与浮躁的灵魂看了也会不由自主地平静和安定下来的风景。
每次看到这类似的画面时,陈流火就有种想过去抱着她,在她肩上腿上胸口……总之到处蹭一蹭的感觉。
“又在看书了啊,”他迈步进了卧室。
听到他的声音,沉浸在书中的张安竹抬起了头,笑了,“回来啦。”
陈流火走过去,挤在她的身边坐着,那股幽香便更浓了。
“在看什么书?”
张安竹把封面亮给他,是一本讲古希腊的历史书籍。
“这本买了好久一直没看,正好书完结了有空,所以拿出来看会儿。”
对,月初的时候,她的新书完结了,总字数八十万,均订六千出头,对于一本单女主的日常恋爱文来说,这个成绩已经算是不错了,完结后再来几波推荐,应该还能再涨个一两千的均订。
说完后,她的视线落在了陈流火手里的两个袋子上。
外面那个上面的logo很显眼。
“你买奶茶啦?”
“嗯,给你带了杯焦糖珍珠。”陈流火把一个袋子放在矮几上,“常温的,我没让加冰。”
张安竹这几天例假,每次来例假的时候她就爱喝这个焦糖珍珠。
今天陈流火回来时就给她捎带了一杯。
“哎呀,男朋友真好,”张安竹很开心地贴过来,波地亲了他一大口。
“还打包了两份龙虾意面。”陈流火说,“等你喝完奶茶我们一块儿吃。”
“嗯。”张安竹拿起一片干花书签,夹在看到的位置,才将书合拢放在一边,拿起奶茶喝了起来。
陈流火又注意到了光亮的地板,“你今天拖过地了?”
张安竹点点头。
“我不是说过,身体不方便的时候就别做这些了。”
“免得你晚上还要拖啊,”张安竹说,“忙了一天,回来还得拖地,未免太惨了。”
“又不是非得每天拖不可,”陈流火说,“我现在洁癖好多了,真的,偶尔一两天不拖地也没事的。”
“知道了知道了,”张安竹笑了,把奶茶递到他嘴边,“你也喝。”
陈流火喝了两口,便说,“好了,你喝吧。”
张安竹喝着奶茶,陈流火侧头看着她,慢慢抚摸着她的头发。
记得刚见面的时候,她的发尾离腰还差一点,勉强算是及腰,现在已经快过腰了。
“你头发又长长了……打算留到哪?”
“我没特意留长,”张安竹也抬手摸了下头发,说,“其实有时候我也觉得太长了一点……就是想到剪头发得去理发店,就不太自在,谁让我社恐嘛。”
“那有空的时候,我帮你修短一点?”陈流火说。
“好啊。”
张安竹想到什么,扭头问陈流火,“对了,今天我的稿费到账了,你也到了吧?”
陈流火“嗯。”了声。
“你的买房基金攒了多少了?”张安竹又问。
陈流火拿起手机,打开账户看了眼。
“上个月的稿费两万多点,再加上之前的……现在卡里有三十几万……啊,不对,里面还有你的十万,所以,实际是二十几万。”
上个月陈流火的书上了网站封推,几个大书单便把他的书给添加了进去,还有些up主也注意到了,将他的书推了一波,因此均订又涨了不少,前几天还拿到了精品徽章,盟主则是又多了两个。
所以上个月的稿费比前两个月加起来都多。
“才二十几万啊……”张安竹幽幽叹了口气。
陈流火:“怎么了?”
“好慢呀,”她抿了下唇,“感觉还要好久才能攒到一百万买房哦……”
“其实也不算慢了,”陈流火说,“如果按照现在的情况下去,每个月的分红加上稿费能有七八万,再过个半年多就够了。”
张安竹扭头看着他,“不如我借你八十万,你先去把房买了吧,以后再慢慢还我。”
陈流火:“……”
张安竹又吸了口奶茶,才轻描淡写地说,“我没别的意思,主要是我觉得这两年房价跌了挺久的,基本都到谷底了,现在不买,万一突然涨起来了怎么办,多亏啊……早一点买,说不定连装修的钱都能省下来……这都是为你着想,懂吗?”
见他不说话,她用手指头戳戳他的肋骨,“喂,喂,听到我说的了吗?”
“……听到了。”
“怎么样?”
陈流火看着她,“我还以为你是急着要结婚呢。”
“没有啊,”张安竹偏过头,呲溜地吸着奶茶,“我还这么年轻,才不急着结婚呢。”
“真没?”陈流火的胳膊勾了她一下。
“没。”张安竹说。
陈流火摸着她的头发,笑了笑,“这样吧,这段时间我们先了解一下,比如买房要注意什么、哪个地段合适……等决定了地段,再看看那一带有没有好的楼盘、户型……如果真有不错的,我再找你借钱。”
张安竹把脑袋扭回来,笑嘻嘻地说,“好。”
过了片刻,陈流火又想到一件事,“对了,过几天就中秋了,你回不回襄城?”
张安竹摇了下头,“我打算等国庆再回去,我妈正好那几天生日。”
听到这,陈流火突然就想到了一件事。
他和张安竹的进展都到了这一步,居然还没见过未来婆……啊不,是未来丈母娘和泰山老丈人。
“哎,你不说我还忘了,”他摸着张安竹的大腿,问道,“你爸妈知道我们的事儿吗?”
“略微知道一点吧。”张安竹说,“不过我就提了一嘴,没细说,只说莪找了个男朋友。”
陈流火又问,“那我是不是应该去拜见一下你爸妈啊?要不,国庆我和你一块儿去襄城?”
张安竹愣了楞,放下奶茶,思考了会儿。
似乎也该去了……
“嗯,好。”她点点头,“那就国庆一起去,过两天我给他们打个电话说一声。”
“哎,一想到要见你爸妈,我突然紧张了,”陈流火皱着眉,忧心忡忡地问,“万一看不上我怎么办?没房没车的……连彩礼都不一定给得出……”
张安竹靠在他肩上,笑着说,“别担心啊,我爸妈不算势利眼,只要他们确定你对我好,就应该能接受你。再说了,我又不是机器人,他们不同意也没用,我又不会参考他们的意见,没车没房没彩礼也没事,大不了……我和你私奔呗。”
“哎,能私奔啊,这我就有底气了,”陈流火笑了起来,“不过还是尽量希望他们能喜欢我吧。”
“当然会喜欢啦,”张安竹在他的嘴角亲了亲,“你长得又帅,脾气也好,热心助人三观端正,还是大大的潜力股,怎么会看不上?”
……
……
“两位是想要买房吗?我们楼盘现在大中小户型都有现房,我来为两位介绍一下……”
这几年江城的房市比较低迷,售楼处里的售楼小姐比看房的客人还多。
陈流火和张安竹一进某楼盘的售楼处,就被几名售楼小姐注意到了。
她们经验丰富,一看两人就是为结婚而准备买房的小情侣,成交意向比较大,因此一名售楼小姐立马热情地迎了上来,开始滔滔不绝地介绍。
陈流火和张安竹都吃不消这种热情,连忙婉拒。
“我们自己看会儿,有问题再来问你。”
陈流火拿起一本宣传图册,随手翻着,和张安竹交换着意见。
“这个户型你觉得怎么样?”
“还行吧……感觉利用率稍微低了点。”
“我也觉得,这个呢?”
……
张安竹又说,“这个楼盘好像都是高层,会不会影响采光?小区的绿化率好像也不是很高……”
“嗯,学区也一般。”陈流火沉吟。
想了想,陈流火转头问方才那个售楼小姐,“你好,请问你们这边的房价目前多少?”
“均价在三万左右。”售楼小姐连忙回答,“得看具体的户型和位置。”
“三万啊……”张安竹抿抿唇,说,“这么贵。”
“这个价格真的很实在了,去年我们刚开盘的时候快三万五呢。”售楼小姐说,“剩的现房也不多了,两位要是刚需的话,千万别犹豫……这样吧,我现在带你们去实地看一下……”
张安竹和陈流火交换了个眼神。
“哦,不用了,我们不是很急,”张安竹笑着说,“先随便了解了解。”
出了售楼部,张安竹从包里摸出一个小本,翻到最后一页扫了眼。
“这边还有两个楼盘。”
……
中秋节到了,天气也凉快了。
陈流火和方女士约好了去她那儿去吃午饭,于是十一点过一点,他便和张安竹一起出了门。
路上经过家甜点店,两人进去选要送给方女士的月饼。
结果一进去,花样繁多的月饼就把陈流火震住了。
帕玛森干酪、流心奶黄、草莓优格……甚至还有什么川香牛肉、小龙虾……
别说吃过了,大部分他连听都没听过。
“小时候的月饼就蛋黄啊豆沙啊五仁啊什么的……怎么现在有这么多口味了?”
张安竹也面露惊讶。
好在店里有试吃,他和张安竹分别试吃了几种不同口味,选好后,让服务员用礼盒装起来。
张安竹想到什么,扭头对陈流火说:“要不要给周敬也买一盒月饼?”
陈流火愣了愣,才突然想起来,周敬和他爸闹翻了以后,几年都没和家里联系过,这几年的中秋节,他基本都是在国外孤零零度过的,别说是月饼,连一块饼干都没人给他送。
现在周敬虽然回国了,但也还是离乡背井在江城独自打拼,和家里那边的关系,似乎也没太大缓和。
这个中秋,他肯定又没法和家人一起过……
“嗯,多亏你提醒我,是该给他也买一盒。”陈流火说,“一样的口味再来一份吧,下午我给他带过去。”
中秋节是传统的阖家团圆的日子。
但像这种节假日,餐厅的生意也往往特别好。
陈流火到的时候才刚四点半,summerdays已经基本座无虚席,服务员忙碌地在座位间穿梭着。
估计周敬这时候肯定忙得要死,陈流火就先把月饼放到了员工休息室。
前面大厅的事情,他现在都熟悉得差不多了,所以从员工休息室出来后,直接洗手换衣服去了后厨。
一通昏天黑地的忙碌。
直到晚上九点,才没了新的客人。
周敬走到水池边,用水抹了把脸,直起身看着还在后厨里的陈流火,问道,“今天怎么这么晚还没走?”
“等着给你东西呢。”陈流火说。
周敬问:“什么?”
陈流火走出后厨。
过了会儿,拿着月饼回来了。
周敬接过他递过来的盒子,愣了一下。
“哦……是月饼啊。”
“嗯,中秋了,送你盒月饼。”
周敬笑笑,“谢了。”
他拆开盒子,拿出一个月饼,又丢了一个给陈流火,再给了其他人一人一个,才把手里的月饼拆开,放进嘴里。
“嗯,味道还行。”他点点头。
“一个十几块呢。”陈流火说,“在你这就值“还行”两个字。”
不过他知道,周敬自己也会做甜点,所以口味儿比较挑剔,能得到他一个“还行”的评价,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周敬吭哧吭哧笑了,“非得要好评啊?”
“我就随便说说,”陈流火也拆开月饼咬了口,然后问,“你回国这么久了,一直没和家里人联系过?”
“嗯,”周敬点了点头,“当年我爸说和我断绝关系呢,还说不许我再打电话回去。”
“今天中秋了……要不,你还是给家里打个电话?”陈流火说,“万一你爸早后悔了,又拉不下脸呢?”
“应该不会,”周敬哼了一声,“我手机号这么多年也没换过,他真想找,随时都可以找我,或者让我妈,或者亲戚给我点儿暗示,他就是死硬着,非要我先低头。”
“那怎么办?”陈流火说,“你爸是死硬派,你先低个头能死?”
“能死。”周敬没好气地说,“他要脸,我就不要了?佛争一炉香,人争一口气,听过这句话吗?”
“我听过,但你真一点不想他们啊?你真准备一辈子不理他们了?我也不是让你道歉,就打个电话回去,算是大家都有个台阶呗。”陈流火温声说,“有时候破冰,也许只需要某个人先迈出第一步。”
“……”周敬不耐地摆摆手,“行了行了,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我的事你就别管了,赶紧回去,一会儿该错过睡觉时间了。”
陈流火也不劝他了。
大家都是成年人,也是见过世面和风浪的,自己的事情自己拿主意。
他作为朋友,稍微说两句没事儿,但非得左右周敬,让他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他没这个权利,也没这个爱好。
将最后一点月饼塞进嘴里,陈流火站起身。
“那我走了。”
“嗯。”
很快,餐厅里的员工也都下班了。
一两个小时前还热闹无比的餐厅,这一刻,变得空空荡荡,一片死寂。
周敬拎着剩下的月饼走到大厅,关掉灯,然后,动作停了下来。
在原地站了会儿,他没有离开,而是缓步走到了一面窗户前,拖出把椅子,动作不快地坐了下去。
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抖出一根,点燃。
但周敬没抽,只是夹在指间,视线透过氤氲缭绕的烟雾,沉默地看着窗外夜空中那轮明亮圆满的月亮。
陈流火要不说中秋节的事儿,他也没感觉有什么。
但方才听到好友那一句“你真一点不想他们啊?”,周敬才突然发现自己很想家,想几年未见的父母,甚至连家门口外面的那棵梧桐树都在想念。
果然是,每逢佳节倍思亲啊……
“艹!”
周敬突然一个激灵,连忙把烟头甩到了地砖上。
原来不知不觉间,这只烟烧到了尽头,燎到了他的手指。
对着被烫疼的手指吹了几口气,周敬的视线忽然落到了手背上的一条疤上。
他小时候淘气,从树上跌下来,手背被树下的石头划拉了个大口子。
爸妈都很心疼,带他来来回回的跑医院、看医生、涂药换药……
周敬的动作顿住了。
还有,真没给过暗示吗?
前两年,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接到一个陌生号码的电话,他问了好几声,对面却一直没人说话。
那时他感觉莫名其妙,但现在想起来,或许只是有谁想听听他的声音?
还有逢年过节时,莫名收到的祝福短信……
回国之前的几个月,很少发朋友圈的妈妈忽然发了条朋友圈,说是人年纪大了,病也多了……
半分钟后,他终于下了决心,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拨出了一个号码。
“……喂,妈,是我,中秋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