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忠看到樊千秋放下账簿,有些吃惊。
“贤弟这么快就看完了?”
“我看了一些,心中已有了大概,还有些事想要直接请教大兄。”樊千秋问道。
“贤弟只管问便是了,你我一同经历过了生死,毋需太多虚礼。”贺忠此刻已经看不到前夜的狠决了。
“万永社一年到底能收多少市租,还请大兄如实相告?”
“账簿上所写的就是市租真实的数目,绝无隐瞒错漏。”
“去年当真只收了五十万钱?”樊千秋难以置信地问道。
“当真,绝无虚言。”贺忠点点头说道。
“会不会是那田义和张孝暗中动了手脚,诓骗了大兄?”樊千秋再问道。
“这两个狗贼虽想图谋社令之位,却不敢在收税之事上做手脚,他们也怕公孙敬之啊。”贺忠摇头道。
“那元光元年县寺要万永社上缴的市租数目是多少?”
“元光元年以前每年要上缴的市租都是三十五万。”贺忠无可奈何道。
樊千秋大概明白了。
看来万永社每年能在清明北乡收到的市租大约在四十万钱左右,历年都是按照这个数目收的。
元光二年以前,上缴给长安县寺的市租都是三十五万钱,里外一扣,余下的五万钱就是万永社的出息。
但是去年,也就是元光二年,长安县令新官上任,就将万永社该缴市租提到了七十万钱。
所以万永社拼死拼活一整年,仍然是拉下了一個亏空:而且,万永社还贴进去不少积蓄。
“大兄,那今年到本月为止,总共收了多少市租了?”樊千秋问道。
“前八个月共收市租二十万钱,与去年相比,多了一成,到今年十二月,想来可到五十万钱市租。”
如此说来,这剩下四个月是征收市租的旺季。
秋收农忙结束了,农本之事告一段落,黔首们自然就要拿自己的物产来换现钱。
而且,年关将至,更是会催生出新的消费欲望,加快这商品流通的速度。
樊千秋答应了要征收八十万市租,减去已经征收的二十万,缺六十万钱。
加上答应给公孙敬之疏通的钱,以及买爵位到公乘的钱,又是二十五万!
如此算下来,剩下四个月,樊千秋还要在这清明北乡收到八十五万市租。
倘若按照原来的征税强度和方法,后四个月只能征到三十万钱市租,这意味樊千秋得多刮出五十五万钱万钱!
这不是一笔小数目。
去年,刘彘这小儿发动了马邑之围,虽然无功而返,恐怕却弄懂了一件事:打仗得花钱,花大钱!
【刘彘,汉武帝小名,彘,猪也——小尔雅】
所以,不是长安县令突然要刁难万永社,而是这“千古一帝”要刁难万永社。
也好,若不是刘彘动了这个心思,樊千秋也不可能趁虚而入。
“大兄,富昌社有何征市租的妙法吗,为何他们敢来接这烫手的山芋呢?”樊千秋问道。
“富昌社社令周武并不是长安县本地人,而是从长陵县迁籍来的。”
“所以征收市租的时候,无所不用其极,不少人被征到家破人亡。”
“这市租是收上来了,但却是民怨载道,很不得人心,骂名颇多。”
贺忠细细地数落了富昌社所做的恶事,脸上一直有愤愤不平之色。
樊千秋有些好笑,这贺忠竟然还真的奉行墨家“兼爱”的道义啊。
“大兄,若让富昌社的人来收清明北乡的市租,你觉得可收几何?”樊千秋问道。
“若按照他们那股狠劲儿,一年可收到百万钱上下……”贺忠说出这个数字,脸上表情复杂。
“大兄再将如何在乡里收市租的情况,与我说说,我好想想法子。”
贺忠听到这里,心里突然有些没有底:这樊千秋对征收市租之事似乎不甚了解,莫不是自己选错了人。
虽然心中犯嘀咕,但他还是将樊千秋想知道的事情详细说了出来。
乡里中,虽然没有像长安九市那样的官市,却有许多临时的里市和乡市。
乡市和里市有半固定的场所,但在其中买卖货品不需要市籍,也不需要额外手续。
按照大汉律法,行商只要不在一个地方开肆售卖商品超过十日,就不算违反汉律。
对这些行商征收的市租也分两种:固定的开肆市租和变动的交易市租。
不管是哪一种,都并不好收。
“小行商家小业小,看到我等去收开肆市租,拔腿就会跑,很难人人都征到。”
“大行商家大业大,不仅是偷奸耍滑,还会抗拒不交,我等拿他们也没办法。”
“至于交易市租,那就更难收齐了,只有巡市恰好碰到的时候,才能征收到。”
“这些行商不交市租,不怕被判去为司寇吗?”樊千秋想起这几日被逼税的经历,难不成旁人都不怕惩罚。
“虽然不交市租触犯了汉律,但乡里乡亲,我等不好用强,只能劝说。”
贺忠絮絮叨叨地诉了许多苦,说到底是税收制度不完善,给行商们钻了空子。
看来,贺忠的年纪大了,就想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所以手腕子是越来越软了。
想靠“讲情义”收齐近百万的市租,无异于缘木求鱼,绝无好结果的。
樊千秋自然也同情那些家訾不多的小行商,但规矩就是规矩,不应有例外。
就像一辆摆在路上的马车,一旦有人在车边便溺而无人阻止,那么就会源源不断地有人效仿。
最好的办法,就是把第一个在车边便溺的人给打死,就再无人敢效仿了。
“大兄,还想冒昧问一句,社中子弟收市租的时候,可有胆敢揩油之人?”
“这……”贺忠面露难色。
“大兄直说无妨,我搞清楚其中关节,才能收好这市租。”樊千秋正色道。
“这自然是有的……”
“所以子弟们到底收了多少钱,社里是一概不知的,全凭子弟自请?”樊千秋问道。
“社中每月只给子弟发六百钱,毕竟还是太少了些,难以杜绝揩油。”贺忠也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了。
“大兄,若较真的话,不交市租之人,我可处置到什么地步?”樊千秋盯着贺忠问道。
“只可押往长安县寺论处,但……”贺忠犹豫片刻接着说道,“若敢聚众反抗,形同群盗,打死毋论!”
樊千秋心中有底了,看来,没能收齐市租,果然是贺忠心慈手软了。
执法者如果过于软弱,那么受益的可不是黔首,而是那些大户豪猾。
樊千秋看明白了,想征到足够的市租,得有一套成制,还得靠一个狠字——不是恃强凌弱,是劫富济贫。
不狠不行,乱狠也不行。
合起来就是几个字——奉诏征税,狐假虎威!